水
有两条小鱼在一起游,路过的一条老鱼向他们点头问候:「早上好啊孩子们,水怎么样?」这两条小鱼继续游了一会,终于其中一条忍不住好奇问另一条:「『水』是什么东西?」
不要担心我把自己以老鱼自比,来对你们展开长篇大论。放心吧,我不是什么睿智的老鱼。
我选择这个故事是希望说明这样一点:人们常常容易忽略最明显、最普遍、最重要的事实。这句话可能和报纸、电视、互联网上的陈词滥调并无不同——但实际上,在成年人日复一日的战场上,陈词滥调也可能攸关生死。
这可能听起来像是过于夸张或抽象的废话,所以让我们具体谈谈……
事实证明,有很大一部分我曾认为理所当然的事情是完全错误的。比如,出于我所有的经历、体验与感受,我曾认为:我是宇宙的中心,是这个世界上最真实、最生动、最重要的人。这种原始的自我中心倾向存在于每个人的内心深处——尽管由于社会道德伦理我们不愿意承认这一点。这是我们的出厂设置——打出生起便写在我们的电路板上。请想一想:你所有的人生经历都是以自己为中心来体验的。你的经历的世界就在你面前,或者在你身后,或者在你的左右,或者在你的电视上,或者在你的显示器上……而他人的想法和感受必须设法传达给你才能使你察觉到,但是你自己的想法和感受却是最直接、最紧迫、最真实的——你们应该懂我的意思了。
但是请不要担心我要向你们传教,讲述慈悲、同情、利他主义或另外的被奉为「美德」的事物。这无关什么美德,这关乎我的选择——我选择设法修改或者摆脱我与生俱来的默认设置——把自己视为宇宙的中心,仅透过自己的镜片来看待一切、解释一切。
举个例子,设想一个平凡的日子:你早早地起床迎接新一天工作,然后投入地工作了九或十个小时后,在一天结束的时候,你累得半死不活、需要疏解过度的压力。此时你只想回家吃顿好饭,或许再放松个把小时,然后早早上床睡觉——因为你必须在第二天起床,迎接新的一模一样的明天。
但是,你突然想起冰箱里食物吃完了——因为最近工作比较忙所以你没能及时采购新的——所以下班后你必须钻进车里开去超市。正值下班高峰,交通拥堵,所以花在路上的时间处处预期。而当你到达超市时,你发现那里也非常拥挤……当然了,因为所有和你一样的上班族也都在这个点挤在超市里。这个商店的荧光灯十分刺眼,广播播放着吵闹的流行乐,你一秒钟也不愿多呆——但是这由不得你。你必须在超市里的拥挤的过道间逐个寻找清单上的物品。你必须推着这堆载满大小货物的购物车,挤过那些推着同样购物车的、疲惫或匆忙的人们。也有缓慢得像冰川的老人、只看不买的顾客和多动的孩子时不时地挡住你的去路,你烦得要命,但不得不尽量礼貌地请求他们让你通过。最后,你终于找齐了所有的食材,只需要结账走人了。然而,你发现超市经理没有在高峰期开放足够的结帐通道,所以结帐的队伍拉得非常长……这真是蠢得要命,但是,你又不能把气撒在那个绝望的女收银员身上。
无论如何,你最终排到了收银台的前面,为你的食物付了钱,然后等待你的支付宝或银行卡通过验证,然后听到收银员那有气无力的「谢谢惠顾」。然后你必须推着装满塑料袋的购物车,通过拥挤、崎岖、黑暗的停车场来到你的车前,再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杂货塑料袋拿出来装进你的车里,并确保这堆东西不会因颠簸而变得乱七八糟,然后你必须通过缓慢、沉重、满是SUV的拥挤路段开车回家。诸如此类。
重点在于,像这样的无聊琐碎、令人沮丧的破事正是应该做出选择的时机。
因为堵塞的交通、拥挤的过道和长长的结帐线让我有时间去思考,如果我没有做出有意识的决定——决定去思考什么和注意什么——那么每次去食品店,我都会感到愤怒或是无力,因为我自然的默认设置是这样的:「凡此种种都是在故意针对我,针对我的饥饿、我的疲劳、我回家的愿望,而且恰好全世界的人都在用各种各样的方式阻扰我,这些人都他妈的是谁啊?看看结帐线上的那些人都是多么的令人讨厌、令人恶心、蠢得要命、行动缓慢、瞪着死鱼眼,简直就像他妈的机器人一样;看看那些扯着嗓门打电话的人,粗鲁无礼、毫无公德;看看这世界是多么的不公平:我这一整天都很辛苦、又饿又累,但这些蠢货连回家吃饭放松都不肯让我如愿。」
或者,如果我的默认设置以某种更有社会责任感的形式爆发,那么我会在这一天最后的大堵车中对着那些局的笨拙的SUV和悍马皮卡车大发脾气,因为他们用着十加仑的油箱自私地、无节制地浪费着汽油。我可以因此借题发挥:「标榜爱国或者彰显宗教信仰的标语似乎总是贴在最丑陋、最恶劣、最自私的车辆上——驾驶它们的司机大多都心不在焉,常常边打电话、边寻找每一个机会在本来就很拥挤的道路上乱插队——就为了多前进那么该死的二十英尺。我可以想象我们的后代会如何鄙视我们如此肆意的浪费未来的燃料、丝毫不在意由此可能带来的气候恶化,鄙视我们我们是如此的娇生惯养、愚蠢和恶心……这一切都让我感觉糟透了……」
看,我可以选择以这种方式思考——好吧,其实我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会这样做,因为这样的选择十分简单、自然而然,以至于称不上是什么选择。以这样的角度思考是我的默认设置,当我怀着自动的、无意识的、自我中心的信念——我眼前的迫切需要决定万物的优先级——时,这种自动的、无意识的思维方式就令我体验到了成人生活中最枯燥无聊、令人沮丧之处。
问题在于,在这样的情形下我们完全可以选择完全不同的思维方式。比如,在堵车中,看看那些挡在我面前的车吧:那些驾驶着SUV的人中或许有人曾因出过车祸而产生了心理阴影,只有厚实沉稳的SUV才能让他们安心上路;之前插队在我前面的那辆悍马车,可能正由一个焦急地想要将孩子尽快送到医院的父亲驾驶,实际上是我挡住了他的路……诸如此类。
再次申明,请不要认为我是在给你们道义上的建议,或者要求你们「应该」怎样想,或者是谁会指望你们自觉去做什么事情——因为这很难,需要付出意志与精神上的努力,而且如果你像我一样,很多时候你将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到这一点、或者完全不想去做。
但是大多数时候,如果你意识到自己有选择的余地,那么你可以选择以不同的眼光来看待这位肥胖的、阴郁的、在结账线中朝她的小孩尖叫的老太太——也许她不是一贯如此:或许她已经连续三天守候在患骨癌濒临死亡的丈夫的床边;或许这位女士是汽车部门的低薪职员、刚刚在昨天帮助你的配偶免去了某些官僚主义的繁文缛节。当然,这些都是不太可能的,但这也不是不可能的,只取决于你怎样去想。
如果你无意识地接受自己的视角看到的一切才是现实——如果你想按照默认设置进行操作,那么你和我一样,不会考虑那些毫无意义和烦人的可能性。
但是,如果你真的学会了如何思考、如何去关注那些容易被忽略的地方,那么你会知道你还有其他的选择。那么它将赋予你力量去承受这拥挤的、吵闹的、缓慢的地狱般的结账长队,去点燃起同情与爱与万物归一的火焰,使得这段经历不仅有了意义,而且变得神圣。这不是在强调什么神秘主义的东西:在这里唯一重要的事实是,你可以决定如何去看待它。你可以有意识地决定什么有意义、什么没有意义。
你可以决定要信仰什么……
因为这是真的。实际上在成年人日复一日的战场上,并没有无神论这种东西。没有什么无信仰的人,每个人有信仰,我们唯一的选择就是去信仰什么。而选择去信仰上帝、或是某种精神层面的东西,有一个杰出的理由——无论是耶稣还是安拉、无论是孔子还是如来、无论是四谛还是内心中的道德原则——你所信仰的这些东西会让你感觉自己活着。
如果你信仰金钱和物质——那么你永远不会得到满足,也永远不会认为自己应该满足。如果你信仰自己的形体、外貌或性感程度——那么你将总是会察觉到自己的丑陋,当时间和年龄慢慢在你身体上显现时,你将不可避免地地遭受折磨。如果你信仰力量和权力——你会感到软弱和恐惧、你将永远需要更多的力量与权力来克服恐惧。如果你信仰智力与机巧——那么你最终会发现自己的愚蠢,意识到自己总会落入骗局。诸如此类。
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事情我们早已耳熟能详:它们被编纂为神话、戏剧、寓言、家训、谚语、警句、比喻……这种种的悲剧常作为每一个伟大故事的骨架。克服它们的诀窍就是在每时每刻的意识中不要忘记这些真理。
瞧,选择这些信仰的阴险之处,不在于它们是过错还是罪恶,而在于它们是无意识的,在于它们是默认设置。他们是那种令你深陷其中的信仰,令你逐渐只看到自己想看的事情、令你在不知不觉中妄下判断。世界并不会阻止你在默认设置下运作,因为在这个人类与金钱与力量构建的世界,得意地哼唱着以恐惧与藐视与沮丧与渴望与自我崇拜为诸小节谱成的曲子。
我们的现代文化已经以这些手段驾驭这些力量,并产生了非凡的财富、舒适和个人自由。籍由这种自由,我们得以成为自己小小头颅里的思想王国的领主,成为独自立于所有造物的世界的中心。
这种自由是值得推崇的。当然有各种各样的自由,但是在这个强调胜利、成就与炫耀的世界里,其中最宝贵的那一种自由却很少被人们提及。最宝贵的自由是去关注、自觉、自律、努力,以及能够真正地体谅他人,以及每天都以无数的微不足道的方式为他们牺牲自己。这才是真正的自由。另一种选择则是无意识、默认设置、挣扎在不断获得又不断失去的无限的循环之中。
我知道这东西可能听起来不是很有趣、活泼或者有启发性。就我所知——在剥离大量的修辞废话后——这就是真理了。你当然可以自由地去思考这些事。但是,请不要把它当作一些指指点点的说教。这一切都无关道德、宗教或是信条,也无关死后世界的一切……
这一切是关乎于我们的真真切切的生活的。这是为了让你到三十或五十岁的时候,不至于开枪自尽。它的关键在于一个简单的意识——意识到真正真实的与必要的事物总是隐藏在我们周围的表象之下。因此我们必须时时刻刻地、一遍又一遍地提醒自己:「这是水,这是水。」
后记:本文是大卫·福斯特·华莱士于2005年五月21日在Kenyon College的毕业典礼上所作的演讲。2008年,华莱士在家中自杀,年仅46岁,此前他一直长期服用抗抑郁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