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需要一种分析?

Apr 11, 2024

首先,分析不是什么?分析确实带有某种还原论的导向,它认为整体现象可以拆分为机械性的部件。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它错了!」于是庸俗的见解立即就会抓住这一点立即开展批判:「人是一个整体,怎么能当作是机械来看待呢?」但是我们需要反过来问他们:「物理学在很大程度上是一门有还原论所主导的学科,然则这是否意味着取消这门学科迫在眉睫了呢?」庸俗的见解可能会如此申辩:「即使如此物理学对于我们的日常生活是必要的,而分析中的还原论倾向是不必要的。」于是在这里,一个事实就会浮现到水面之上:庸俗的见解之所以聪明,在于他看到了主流意识形态的缝隙,采用了疏离的态度(不把它当作一回事)来维持「日常生活」的表象,而它之所以庸俗,因为他并不因此而更少地陷入到了这个主流意识形态的从属位置——这就是齐泽克所批判的「狗智主义」意识形态。这样一种态度本身,就不是由其作为一个整体的「人格」所持有着的,相反,一个人之所以能作出这样一种庸俗的见解,最终是一系列机械性的活动(所谓意识形态机器)在发挥着作用。现代人的处境是,仅当经由一种分析才能令我们发现,许多时候我们所自认为的最本己的「本心」,居然如此从属于这样一种机械性的结构。

在一些出色的文化作品中,我们已经能窥见这一事实,在《生化奇兵》中,玩家以为自己足够了解主角,主角也以为自己足够了解自己,在这种串联中玩家同主角绑在一起,达成了最高程度上的认同,但是随着故事的发展,玩家和主角都被自己所压抑的事实惊呆了:原来我从来不是我自己!这类体验往往有着突破作品的界限、突破日常生活的力量,在其中,限制被揭示为是读者自己的限制。齐泽克在对电影《银翼杀手》的分析中,曾经作出了类似的分析。游戏比起电影,有着更加直白的冲击性,但是人们仍然过于善于去化解这类冲击,去逃避到更加别扭的享乐中去。我曾经见过很多人盛赞某些作品的深刻性,但是却通过买手办、周边、同人作品来冲淡其中,待到许多年后你再问他是否对那部作品有什么最新的理解,这时他能给出的就只剩下一些嘻嘻哈哈的爆论了,最好情况下,他也只能从收藏夹里翻出一堆良莠不齐的他人的消化产物……他不能忠实于自己的体验,这就是说,他拒绝将体验承认为是属于自己的体验。他人在消化后给出的产品,是他们已经将其与自身相缝合之后留下的疤痕,是不能自己拿去直接用的,而他甚至不能把疤痕当作是疤痕来看待,而是视作时髦的纹身。什么是狗智主义,这就是狗智主义,这就是退行,这就是末人。

一种分析可以对这种境况提供一种补充性的方案。在很大程度上,与电影或者游戏这类文化作品类似,作为分析的准备,我们确实需要被分析者自愿地移情其中,为此,同电影或者游戏一样,分析也需要构建陷阱(画面、知识、引入入胜的剧情)以提供某种诱惑——只有这一点(而非一切)是由当前主流意识形态所决定的:当本质最初出现时,它只能表象为同其它表象并无差别的某种东西。但是纯粹的诱惑是不够的,消费品的问题就在于它们仅仅提供了诱惑,但是久久地搁置那个不存在的内核(我们是如何期待下一集的?),以令人无法逃离其中,令人对其消费成瘾。商品就意味着假惺惺的「一手交钱,一手交易」的两清的交换,实际上,你不知道你所买的就是在多大意义上仅仅是一种安慰剂,你卖的又是否是灵魂,因为你同这件商品的生产过程是隔绝了的。我们时代的魔鬼如此周到,甚至仅仅提供了打包售卖的选项:你出卖了灵魂,而在买到的东西里,附赠的是对于这次交易的「不知情权」。靡菲斯特的契约是目前一切魔鬼契约中的最强版本,它是一纸自我取消的中介……只有对交易结果的深入探究(即分析)才能让我们把握到发生过如此交易的蛛丝马迹。真正的作品与商品不同,它会在你以为自己已经享用完它后仍然缠绕着你,从而要求着一种进一步的行动。这样,分析就进入了第二个步骤。

一旦被诱惑者成功进入了作品,诱惑者(作为创作者、分析家)就可以有针对性地进行一些展示,做一些跳脱出商品范畴的尝试。也就是在这个步骤上,被称为是「阻抗」的现象会出现:在这时,并不令人惊讶的是,被诱惑者往往会把诱惑者当成魔鬼来进行攻击,仿佛他是要撕毁契约的魔鬼一般。1这样突然出现的攻击性是有理由的,因为被诱惑者所误解和混淆的,不是诱惑者突然变得陌生起来的形象,不是诱惑者想要撕毁契约的举动,不是诱惑者打破舒适的日常世界的举动,不是诱惑者此时正站在魔鬼的位置上……这些都是真实发生的情况,他所误解和混淆的是两场交易情景本身:原初的交易情景及其再现情景。

1

回想一下弗洛伊德一生所受到的攻击和背叛,仅仅是「他居然把如此复杂而微妙的东西还原为性!」可不足以说明这些层出不穷的攻击,仅仅是忽视便足够了,为何要更进一步呢——更何况弗洛伊德的意思从来不是这样。类似的攻击,也发生在康德与尼采身上,人们急匆匆地把他们同纳粹结合在一起,恰恰因为他们给出了纳粹的本质并与之对抗:某种常识理智,某种末人,某种并非与我们如此不同的东西。

在最好情况下,一次分析能提供的也不过是这样一种场景再现,一次重新面对的机会。除了作品本身之外,所能依靠的只有被诱惑者和创作者自身的种种要素了:创作者的意志是否能足够坚定、被诱惑者的意志是否足够坚强……如何保障这些,属于技术实践的领域,它们旨在为分析者提供支持。现今对分析实践的许多教条和训诫,都是说给创作者们的,这样可能会令分析者产生一种错觉,以为自己是这些教条和训诫的对象,自己所需要做的只是背诵这些知识。2比如许多人尚且不能忠实于自己的电影体验,便去寻找电影理论来投靠,或者从作品的「设定」或者世界观中去寻找依靠,并且很满意自己的不安在对理论知识的学习中被消解掉了——他称之为和解、放下和释然。他不知道的是知识作为一种观念,并非是一种自然状态下的东西,而总是涉及到对那个不安分的本原的利用,这就是说,知识本身也只不过是一种诱惑物。3最终能对分析者起作用的不是这些知识性的东西,而必须是同分析者的直接冲突。

2

「一切写下来的东西当中,我只爱人们用自己的血写成的东西。用血写吧:而且你将体会到,血就是精神。/要领会异己的血是不容易的:我憎恨那些好读书的懒汉。/谁若了解读者,他就不再能为读者做什么了。还有一个世纪的读者——而且,精神本身也将发臭了。/人人都可以学会读书,长此以往,这不仅会败坏写作,也会败坏思想。/从前精神就是上帝,然后精神变成了人,现在甚至变成群氓了。/谁若用鲜血和格言写作,他就不愿被人阅读,而是要被人背诵的。/在群山中,最近的路程是从顶峰到顶峰:但为此你必须有长腿。格言当是山之顶峰:而领受这些格言者当是伟大而高强的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读与写。

3

许多作品的种种彩蛋、致敬和隐喻,很容易被当成了不得的东西——看看小岛秀夫的叙事手法在如今受到的追捧就知道了,无数知识性的东西充斥在作品之中,若不解读这些密码,就不会有体验可言。但是真正的作品毋宁是相反的情况,在其中知识性的东西只是诱惑、只是点缀,如果需要一种解读,那么也是体验本身在要求着解读。

在这样的理解之下,我们才能够接着去谈论其理论部分的内容。在当前语境下,这无非就是涉及到这场交易本身的东西,这是一场怎样的交易?这样一场交易是如何可能的?在这里,分析的活动由于令其成为可能的社会环境,本身就确定了其具体的内容:对既定规范的分析、对认识论条件的追溯。

这是一场怎样的交易?前面已有暗示,这是一场涉及到我们的灵魂和尊严的交易。可以更形象地说,同靡菲斯特交易的结果的最佳呈现就是现今的资本主义社会。在从前的魔鬼那里,我们只是把自己当作商品来出卖的奴隶,即便如此,我们仍然保有我们最内在的力量;而在靡菲斯特的社会契约里,我们是把自己最本己的力量当作是商品来出卖的自由人。——对于这一点我们甚至可以说,我们并不是西西弗斯:加缪的西西弗斯仍然是一位古典式的英雄,抛开他所遭受的一切强迫不谈,他仍然保留一个内在的健全的消化系统,他能够消化自己的所作所为,他也能够吞咽下自己的被强加的命运,并藐视它、热爱它。与此相反,我们则不可能做到这一点,我们出卖了自己的好胃口,从此不知什么是不足、什么是过度。什么叫资本主义「已经渗透到了我们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它把我们当作主人来服侍!却拿走了我们的胃!看看我们的周围,所有的一切都是为我们服务的:银行帮我们管理财产,医院帮我们照看健康,甚至公司也为我们提供了一份饭碗……这难道不令人倒胃口吗?谢天谢地,除此之外我们不需要亲手选举出我们的公仆!

如果同魔鬼的交易是一种恶,那么这种恶并非是魔鬼之恶,相反地它是平庸之恶。平庸之恶之所以为平庸之恶,就在于它在同魔鬼的交易那里寻找自己并不平庸的证明——或者我更愿意称之为庸俗之恶、太人性了的恶,因为尽管阿伦特敏锐地把握到了其平庸的表象,但是没有把握到这平庸之中的必然性:他们并不平庸,他们聪明得很。我们的时代盛产懦弱的人,在默认的设置下,只生产懦弱之人和懦弱之人的小确幸。庸俗之恶是现代人的虚无主义底色,我们生而庸俗,很难避免这样的恶、很难拒绝肤浅的诱惑。为什么是虚无主义?当你在一切作品都只能看到了无新意的东西时,你就容易得到一种虚假的超脱,这种虚假的超脱就是庸俗的超脱。因此狗智主义者总喜欢把这样一种庸俗的超脱当作最终的世界图像——于是一切就被庸俗化了,成了一个糟糕的玩笑,就像流氓炫耀自己做的坏事那般,仅仅是一种坏、糟糕、不成熟……甚至不足以称之为恶。善恶秩序有着丰富的结构,但是他们只能将其拍到其日常生活的平面中来看待。4他们对于更加根本的恶的可能性的断然拒绝,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和非理智的,比如一种分析就可以对他们做坏得多的事情。正因如此,我们可以推断其中安慰剂的残留效应,因而也就能推断出这样一种庸俗的妥协发生过的事实。

4

更加根本的恶甚至是很常见的,例如资本家的恶,你说不出他们的忙碌究竟是为了什么、究竟有什么必要……资本家的恶是一种对庸俗的初步的拒绝,当他深刻地领悟到自己的利润远超工人们在最好的情况下所能挣得的部分时,他就没法回头了,因为他看到身后的是把一切都推给资本主义的萎靡不振的曾经的工人同伴,而他此时却像《浮士德》里因纸币发行而被免除了所有庸常烦恼的国王一样。如此,这样以下事实就变得明白了:为何有些疏于教养的富二代不能维持上一代人的成就?因为他们对这种区分缺乏认识。

在这一片庸俗的荒芜之中,分析为什么找到了一条出路?在真正的体验中,一条出路被开示了出来。真正的体验都标示出了被诱惑者的不满足,这个不满足内在于一切体验的结构中。作为整体的并不是由的诸元素构成,相反它是由对某种裂隙的排除构成、由某种对存在的遗忘构成,分析就是要去找到这个被排除的裂隙。这也是同魔鬼交易的先天条件,即人所特有的某种先天的作恶的可能性。但是作为一种纯粹的δύναμις,它同时也是一切可能的善的落脚点,「人可以比牲畜高贵,也可以比牲畜更低贱」就系于这一点。有趣的是,这个先天的条件只有在反思中才能被重新找到,而在反思前所给出的叙事中是找不到的,以至于分析看起来就像是回溯性地发明了一种过往的经历,或者像失去记忆或自我认同的无名氏重新找回了失去的自我——往往在「原来我未曾不……」的形式之下,他来到了否定之否定的位置上,重新理解了自己的可能性、承担起了自己的无意识。——尽管这仅仅意味着可能性的发现,在最好情况下,分析所能获得的也不过是这样的一种可能性,它带有着致命的模糊性。

这个向着根据追溯的进程,只在最终触及那个根据的时刻,才会发现自己就是对本质的追寻,寻找道路所进行的旅程就是寻找过程所开辟的道路。在此我们发现自己所拥有的无非是一种求真实的意志,是这个求真意志能让我们有力量去克服自己的末人状态,去承受一种「魔鬼般的恶」的存在。须知,升华是一个比喻,$La^{b}$和$So^{\#}$是同一个音,升华的力量和魔鬼的力量是同一种力量,ὁδὸς ἄνω κάτω μία καὶ ὡυτή。所谓的分析的精神,就是教给人以求真意志,就是教给人以超人。

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进行一种分析,这就是为什么在这个意义上,克尔凯郭尔、尼采、弗洛伊德、马克思是我们的同路人,这就是为什么在这种关系中,对他们的作品的阅读才能够进入到我们的内在之中。

这一小片精神,这一小块血肉,随你处置,愿你善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