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精神?
庸俗的解读常常会对动画中常见的两个不同的主题,即「长大」与「成长」,保有严重的混淆。如果我们从形态学的角度进行考察,那么将很容易看清楚它们之间的区别。「长大」刻画了从一个匮乏的状态(即「不大」)过渡为另一个完满的状态(即「大」)的变化,因为获得了某种实在的东西,原本的匮乏状态得到了填补,这种实在的东西既可以是生理上的成熟,也可以是一段经历、一位朋友、一项能力。而「成长」则没有刻画出某种实在的匮乏,相反,就像种子一样,变化的必然性已经自在地存在于变化的主体之中了,外在的召唤激活了种子,令它发挥出实现自己的力量。在成长的视角里,我们可以说这段经历、朋友、能力并不是外在于他、被赏赐给他的东西,而是在他的成长活动中他自己所创造出的东西。
由于对这两者的混淆,庸俗的解读很容易将所有「成长」的主题简化为「长大」的主题。在这样的限制下,它会去寻找主角的成长背后的实在原因:主角有如此成就是因为他受到了谁的帮助、经历怎样不凡的冒险、受惠于怎样的安排、拥有怎样的天分……这样的视角在如今花样繁多的所谓「异世界」题材中已经成为一种套路:主角受到女神的帮助来到异世界。这样的故事陈述的逻辑,无非是主角在原本世界的走投无路,只有当别人替他开辟了一片新的市场,他才能找到自己的位置、通过在两个世界间倒卖知识为生。在这里,被卖到异世界的知识(无论是情商还是技术)仍然是外在于主角的,他只是经手货品的商人,理由是他无法在原本世界灵活运用这些知识,以至于必须要开辟另一个世界才可能设想某种创造。这种视角,归根结底是不相信人自身具有成长的力量的,它只是一种祈求:让上天赐予我一段神奇的友情吧!让上天赐予我一份独一无二的冒险吧!让上天把我留在苏格拉底身边吧!让上天给予我奇迹与救赎吧!
照这种祈求的姿态来看,也难怪这些人会以为通过欣赏作品本身就能填补自身的空缺:各种各样的影评人忙不迭地为影片送上自己的赞美,爱书人迫不及待地在豆瓣上标记为已读,粉丝团涌入各个社群宣扬作品带来的福音……正如他们有意识或无意识地笃信着的评分系统的中立身份一样,他们相信作品本身具有自在的价值,所以一些的喧嚣之中只剩下了对作品本身的攻击和对作品本身的辩护。于是,他们陶醉于比较这一本同那一本轻小说相比究竟谁更加「厉害」,这一部作品同那一部作品相比谁更加「有价值」,更有甚者,陶醉于作品的种种「设定」之中,仿佛理解舞台布景是多么关键的一回事一般。崇拜、嘲弄、解构、相对主义……如此种种,都是在逃避作品本身带来的、对日常生活和「现实」具有冲击性的东西。
但是,如果从来没有过这个所谓的「作品本身」呢?作品令我们深受触动,并非因为作品给出了能够填充空白的实在物,而是因为它令我们遭遇了我们自身的空缺。我们要问:什么才是真正的阅读体验、观影体验、游戏体验?在其中,限制不是作者给予读者的,而是读者自己所固有的,体验的时刻是令他发出「啊?」的时刻——此时他发现自己作为 average enjoyer 的角色被颠覆了,决定体验的瓶颈居然在自己身上而不是在作品本身上。
说回到成长的话题,这些作品如果触动到了我们,不是因为它表达了「长大」,而是因为它表达了「成长」,而对「成长」的表达在无论形式上还是在内容上都是同前者不同的。当作者想表达「成长」时,他常常会遭遇一种困境,就是很容易庸俗地将问题还原为「长大」的问题——这种情况在最受欢迎的那些热血少年漫画里尤为常见,在其中「成长」被外化为「战力」的成长,或通过什么考验而获取到了直接的回报。可悲的是,这些作品的失败之处已经被接受为热血漫画的底层逻辑,读者们如今以这种逻辑为理由要挟任何胆敢作出出格行为的作者。于是当作者想要刻画一种成长的时候,他或许会不得不说服自己认同于这套规则,这是一种可悲的不忠实。其中,香港漫画《海虎》的作者至少曾高于这些不忠实,其作品中悲痛被赤裸裸地转化为力量,把这些所谓的「成长」的底层逻辑暴露于众人的目光之下:战力的成长是一种痛苦补偿机制(而且往往是性化的),「我的痛苦在你之上」就是我强大的理由、就是我能将你踩在脚底的理由、就是我可以嘲弄你身上的过去的我自己的理由——然而这是属于倒错者的理由。
我没有看完最近的那部电影《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但是我相信自己足够贫穷,以至于能给出对影评们的适当评价。首先,错误的解读是:这是一个关于长大的故事,宫崎骏经历了种种,因而从男孩成长为男人。这样的解读令这部作品成为了一部要求观众们快快长大的道德说教。我认为恰巧相反,男孩的所谓成长就是他看破了自己的故作坚强、假装成熟。小男孩一开始的故作坚强是很容易被看穿的(欺骗、自残、冷漠等等),会被说成是幼稚,从而招致愈发严厉的批判。但是他所辨认出来的信息是需要去更加努力地扮演,更加故作坚强,但是又总是在更加深刻的层面上被指认为这是一种过分掩盖的幼稚,因而永远接近不了作为不可能的男人的形象。所谓男孩的成长(穿透心之壁),不是又一种故作坚强(看到自己的一切虚伪和幼稚然后拒绝它们),而是也看到心之壁是男权秩序所强加的(父亲也有心之壁)。不是去走向现实,而是去追求真实。
哈!在这里我们触及到了所谓「现实」——说到底,它无非就是一系列的既有价值的集合体,尼采将之形容为巨龙所统治着的荒漠。所以男孩的成长不是歇斯底里地成为女人(就像技师会怀疑是否跑回去和农民一起同甘共苦才是唯一有意义的劳作),也不是顺应要求(恰恰在一个人采用那种男权秩序的话语时,他才会提出这种要求)成为男人,而是再次成为孩子——「小孩乃是无辜和遗忘,一个新开端,一种游戏,一个自转的轮子,一种原初的运动,一种神圣的肯定。」孩子会幻想去给每个自己认识的朋友分配符合自己认知的工作,但是他不会幻想任何工作都是需要把谁踩在脚下的。有的人可能会站在现实的立场上批评这孩子的一切认知里的体面工作背后都是有着残酷的运作的,但是孩子看到其实是每个人的自我成就,孩子的要求潜在的就是对于解放的要求,而不是对于残酷的呼唤。在今天,仿佛人人都迫不及待地想拿「什么是现实」去说教别人,好像现实是如此难以获知的东西一般——然而事实并非如此,人们口中的「现实」仅仅是一种知识,单纯的知道便足以发挥全部影响:在那个特殊的环境下,连最普通的小男孩都知道所谓「现实」就意味着为军国主义理想奉献生命,随后一切将好起来,即使不会好起来,也不会比别人更坏——但是这种奉献的姿态却不可能是真实的。
从「长大」角度给出的解读,是以宫崎骏的世俗成就为前提而作出的庸俗解读。就像那个憧憬着宫崎骏、以为他代表着旅途的终点的庵野秀明一样,把他当作了经历了自己所可能经历的一切、能直接向我们诉说经验的人,而我们仿佛只需要坐在他的周围,如同阿尔西比亚德斯仿佛只需要呆坐在苏格拉底身边,就能有什么承蒙感化、耳濡目染的神秘运作,令我们脱胎换骨一般。然而这种姿态遮盖了我们同作品和作者真正的互动以及拒绝,最后表现出的只有一种对自己心目中完满形象的追求,而不涉及到同宫崎骏作者本人的交往,没有看到这部作品的表达是具有内在冲突的。宫崎骏这样的作者之所以继续创作,因为他是有求于观众的,他想要承认,但是不是影评人换汤不换药式的夸赞,这些是他所已经获得了的承认。在最近的作品中,庵野秀明或许已经发现,那个曾令他憧憬又无比严厉拒绝去理解他的宫崎骏,自始至终也是孩子,是他的同龄人,我们也要看到这一点。
宫崎骏这类人的作品,尽管包装着漂亮的外衣,仍需被认定为是孩子的作品。孩子的创作是怎么样的?他审视自己的内心:该画什么?该谱写什么?该制作什么?这个问题不是重点。人画是为了做好准备,等待可以画的东西出现的那一刻,或者永恒。这才是真正忠诚于灵感的一种姿态:技师们日复一日的练习,为了已降临的和未降临的灵感,这些准备就是为了自己的「大作」所作出的奉献、对主的奉献。我有一个猜想,巴赫的音乐不断使用同样的某段固定的小节作为开端,便是因为他把《音乐的奉献》之前所有的作品都当做是练习。在今天被我们视为是铁板一块的所谓「完整」作品,是他在种种对位技法之中的挣扎过的痕迹。创作很大程度上便是这种想要表达而无法完整表达的渴望:不断的重新出发、推翻重写、「再来一次」……没有作品不是孩子的尝试,没有作品是完成了的。
但是普通读者却不能把自己定位为孩子,相反,他把自己认定为大人,并自以为能够(从技法上、主题上)理解作品而沾沾自喜。我们则要像狮子那样,从骆驼那里掠夺走他对既定价值本身的崇敬和疏远,像苏格拉底那样,从雅典人那里夺走他们的童贞——如此,他才能再次领会到身为作品的享受者的自由。然后,我们要让他成为他自己的创造者。为此,我们要向他们介绍精神世界的秩序……
据说植物发展的最高成就,不过是铺满地表。它们只能较为直接地享受阳光,像吸收一切物质营养一样吸收阳光。这将它们限制为一种在某种程度上仅仅存活于表面的生物,就像在水藻、苔藓那里所明显地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如说,它们不曾领会过阳光的恩赐,它们所领会到的仅仅是为阳光所照耀的土地上的位置。一旦阳光被更高、更大的树木所遮挡,那么树下的植物的生存空间便会被挤压,于是植物往往在有限的环境之中内卷其高度——一种「层次」的高下之争。尽管有如此高强度的竞争,但是往往是同一种群凭借其宗亲及地缘关系得以胜出、占据了至关重要的表面。随着植物一开始的多样性由于地主们的内部竞争而萎缩,说明植物概念已经走到了其了辩证发展的终点:空间不足。
动物一开始只是受森林庇护的依附者、寄生虫。当植物在其内部竞争中分化出为数不多的几个种群之后,它们便有了足够历史条件去针对性地克制这些种群——于是动物成为了消费者、享用者。「精神就是绝对的不知恩」,它们撕咬出一片空地,这片空地上的阳光不仅作为原先那个僵死的、密不透风的、自我繁衍的植物秩序作为直接的养分而享用,而更是作为更高级的对于光明和温暖的需要而享用。但动物仅仅享用,而不从事生产,它们所到之处有如蝗虫过境,寸草不生,最终同旧世界达成了某种平衡,它们中最糟糕的比植物都悲惨。因而动物概念也走向自己的辩证终点:饥饿。
能够将饥荒问题内在化、因而成为更高的消费者的族群,是人类的文明。文明便是将天灾承认为人祸:即使是游牧文明也将照料好羊群视为是神圣的任务,而农业文明则更是把照料好农作物视为是责任。人生产,并期待着享受。而阳光对于文明则不仅意味着对光明和温暖的直接感觉,而且更是一种抚慰:只要文明做好了自己的事情,那么阳光便会令果实成熟、让作物生长、令子孙遍布……令文化发展。于是,文明逐渐地将照料这颗小小星球上的一切承认为自己的使命、在每处大陆建立了光神的庙堂、将生产线铺满每一个地方。而当这一事业日臻完善之时,文明也发现自己似乎不再有事可做了。但它仍习惯于其忙碌,并把一切繁琐的事务一再地精细化:令摩天楼占领天空、令目光所及的一切被商品占满……他们中最糟糕的比动物都悲惨。这样,就到达了文明概念的终点:不满。
不满是文化的最高点,对文明的不满,就是不满于生产同消费相分离的经济模式、不满于对欲望的一再压抑、不满于被既定秩序所遮挡住的灰暗天空……在不满之中偶然地被阳光照耀着的人们,将领会到阳光所为我们带来的全新的启示。「伟大的太阳啊,如果没有你所照亮的人类,你有何幸福呢?」是的,太阳最新的启示有待于去解读:人是有待克服的东西,让我们重新赢得我们自己的世界。这一启示是如此难以利用现有的价值表述出来,以至于我们或者仅仅在陈述的断裂之处才能将它们表述出来,或者需要借助某种神圣的肯定、某种最不可能的肯定才能表述出来。
这就是我们当今的精神秩序,早在时代的黎明处,查拉图斯特拉便曾如是说过,他说:我们要重新成为孩子。而在今天,人们多么深重地误解了查拉图斯特拉的启示(同那些创作者们的处境何其相似),他们自诩为文化产品的享用者,然而其实却仅仅在服从于植物秩序的规则,他们不知道作品那橡木皮般的肌理背后是活生生的血肉,哪怕知道,也不敢撕开它的表皮、汲取其内部的营养。他们更愿意像藤蔓那样盘绕在巨人的腿上,阻碍着他的活动,把泪水和血液视为是矿物质含量丰富的露水。今天,我们人人都不缺少某种「成熟」与「现实」,但是仅仅它们往往是植物和动物的成熟与现实,我们有日益颓败着的「巨婴」和对此频频嘲弄的「小大人」,但是少有真正的孩子。1
在性方面尤其如此,正如谢林所说,多个潜能阶层往往并列出现:今天,哪怕色情游戏也可能藏有精神追求;也是在今天,好似只有色情游戏中的精神维度才能令人勉强接受——就像最高贵的和最肮脏的器官一贯的联结那样。总是要等到性的危机(NTR、修罗场)到来的时刻,人们才不得不作出退让,允许引入一场Verklärte Nacht……人们究竟压抑到了何种地步?不忠实到了何种地步?
……于是来到了对标题中的问题的回答:什么是精神?精神就是成长,就是成为孩子,成为创作者。答案是多么的简单,又是多么的困难。它简单,因为我只需要说「成为孩子」;它困难,是因为即使经过上面这些弯弯绕绕,它仍然很容易被读者简化为一句口号、一句格言、一条slogan……无论如何,这个问题被回答了,但是这是我的回答,是我的康德、我的尼采和我的弗洛伊德的回答,这是我的作品和我的练习。你见证了我在这些论证和解答的迷宫里兜兜转转,但是你尚未回答,现在这个问题应该交付到你的手上,寄托在你尚未出世的作品之中……请允许我来问你:究竟什么是精神?什么是一个人中的最高贵者?你想活出怎样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