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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是爱?

Apr 16, 2024

去爱

什么叫「I give you my love」?为什么不是「I give you all I have」?因为这两者并不能等同,我的并非是我的全部,相反地它某种更多的和更少的东西。它是某种更多的东西,因为对于我自己所能够给出这种东西,甚至大大地出乎我自己的意料之外,它仿佛一直躺在所有物的清单之外,从未被我察觉到;它是某种更少的东西,因为我给出爱时,我并不因此变得比原先更为匮乏,相反我发现自己是如此的丰盈,以至于总是能够给出更多。

这个更多与更少的悖论就是那个「全部」的悖论,那个曾经被认为是完整的自己中内在的悖论。因此,「给出自己的爱」只是一种比喻,在这里真正发生的事情是:我的全部不再成其为全部了,它被发现是残缺的——原来我的生活从未完整过,原来我的世界从未自足过,原来我的价值观所衡量的都是如此不值一提的东西。

「爱」之所以对立于这个「全部」,因为「全部」遵循着所有权的逻辑,从属于一个封闭的价值体系,这一体系下的所有物是商品。与商品相对立的是爱这种特殊的东西,它只有在被给出的行动中才可能拥有一种积极的存在——它代表着对债务和劳役的认识和对其的免除,它是某种解放。伴随着给出爱的行动,我发现了自己的匮乏,我发现了原先全部的所有物中的债务本性——若「全部」最终不是同你联系在一起,那么它们只是一种负担。这种对匮乏的认识,令我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此时此刻,我一无所有,但我准备好了去赢得一切。此时此刻,我不在认同于那个自足的自己,而是认同于一个对我而言都是全然陌生的自己。

「Wise men say only fools rush in.」智慧的人说只有傻瓜才会冲入爱情。但是如果顺从这些智慧行事,那才是真正的傻瓜。躲在种种箴言之后,智慧的人们盘算着在世俗为名的爱情体系下能够编排好多少青年,又可以做出多么大的一场生意——美其名曰「婚恋市场」。正是爱情允许人们从这种绝对的、无望的愚蠢中解脱出来,代之以某种相对的、充满希望的愚蠢——我愿意以你的存在为前提,从头开始组织我的生活。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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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诸多关于爱情的渴望中,「浪子回头」作为属性之所以如此受欢迎,是因为它部分地道出了这种内在于一切真正的爱者之中的从头开始的面向。有时候,对这种属性的着迷会转向一种倒错,相信只有在对浪子的投身之中才能找得到真正爱情。但爱情并非如此遥远、也并非如此触手可及。

但是,存在仅仅是最抽象最缺乏内容的一个范畴,爱者的生存,最终不仅仅要奠基于对方的存在之上,而且要以奠基于对方的本质之上2,而且最终要奠基于对方的爱之上。我们的爱最终朝向对方给出自己的爱的可能性,如果不忠于这一点,爱将会失落为「Good Enough」的爱、一种退而求其次的爱,倒退为一种对装饰物、对战利品的爱——唐璜便是这种存在之爱的终极形象,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可以说他比男人都要更男人,但是在爱中我们不必如此男人——这也是「直男」。我们社会中的某种对成熟男性气质的要求可能会支配一个爱者,令他不能将爱推离到这个最抽象的、根本上来说是由情色图像所支配着的浅滩之外,但是爱的内在可能性就在于让我们有勇气去对抗这种要求。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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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游戏《异域镇魂曲》中,解谜者问向主角无名氏一个问题「什么能改变一个人的本质?」本质不如说是在改变中才真实的东西。解谜者将会满足于无名氏给出的任何回答,因为她并没有有一个事先准备好的答案。她只是为了向无名氏给出问题,令他不要停留在对现有事物直接性的把握之中,她乐于看到无名氏或纠结或坚定地给出一个答案,而不是她所预期的任何答案——「这或许不是你的答案,但这是我的答案。」「我心爱的人,这就是我所希望的。」这时,她所爱的是这个人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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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爱者的暴力和无能皆是这一支配所造成的萎缩,这其中确实有一种极大的困难,与此相比,那些被置于「女性气质」的名下的人们反而过于轻易地被认为是在勇敢地同父权秩序相对抗。在这里,我们时代对「直男」的批判带有致命的模糊性,关键的事实从未得到过澄清:究竟是去爱的力量给出了放浪形骸的外表,还是放浪形骸营暗示着一种去爱的能力的假象?

被爱

歌词「Oh baby don't hurt me, don't hurt me, no more.」说出了一部分,爱中有着某种自我保护,有种不要伤害自己的请求。一个人自顾自的跑过来,说「请不要伤害我」,这不得不令人感到惊奇。他所给出的是什么?他所要求的又是什么?这些都是相当困难的问题,往往在经过非常漫长的时间之后才能得到充分解决,但是被爱者只有短短的一小段时间去准备自己的回答。

在这样的情况下,被爱者往往会被迫去采取一种相当直接的理解方式,就是将这样的告白理解为一种乞怜:他向我揭示自己的弱点,是有求于我的恻隐之心。于是,爱者所给出的被理解为一种凭证,爱者所要求的被理解为一种施舍。这样,爱情只能被看作是一场交易。

但这并非是被爱者的问题,她所处的被动的位置是被对方所决定的。对方的给予与要求,可能实际上是一场爱情,更有可能原原本本的就是一场交易。对于被爱者而言,她所看到的是对方隐藏在告白之下的那唯一真实的东西:他的自我保护倾向。相应的,被爱者也只能回应以某种自我保护的姿态。

被爱者的自我保护就是一种拒绝,可以是直接的拒绝,也可以是暧昧的拒绝。比如拒绝对方为自己买东西,比如拒绝对方照顾自己,比如拒绝更进一步,比如拒绝做出回应。这一连串的拒绝实际上都是对爱的要求,是一次又一次地重申「这还不是爱情」,因而这种拒绝实际上是忠实于爱情的一种十分积极和诚实的姿态:我尚不能学会你所给予我的东西,我尚不能理解它,但是我意愿学会它和理解它……

被爱者的悲哀在于,往往只有在这种一次又一次的收买和议价的洗礼中,她才有机会逐渐明白真正的爱情是如何坐落于这一切财务纠纷之外,并且去学会解读一名爱者的要求,并且提出自己的要求。这里立即就存在着一种恐惧,即当前的伦理共同体只肯定爱者的欲望,而不能够容忍被爱者的欲望:他给出了他的爱,而我竟敢有所要求。但是他所给出的是某种并不能纯粹的爱,我当然可以对其纯粹性有所要求,这是被爱者的权利——因为「爱情甚至会宽恕被爱者的欲望」(尼采语)。

在我们时代的道德秩序里,女性往往是被置于这一个矛盾的位置下的角色:一方面要求她接纳一切求爱的尝试,一方面又要她做出矜持的拒绝姿态。社会如此要求她们,又反过来谴责她们的自相矛盾——换句话说,社会无非要求她们既崇高又淫荡。一个例子是,对于女性消费的原教旨式的批判以及对此的反批判,它们同样带有一种模糊性,看似非此即彼、水火不容的对立,其实基于同样的前提——一种必然失落的和(在不好的意义上)必然被世俗化了的爱。4我们必须看到,这种消费倾向中所寄托的究竟是怎样一种对新秩序的期望,无论它因为当前主流意识形态的支配而不得不流于怎样的表面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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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本笃会僧侣尼姑们的私奔是具有神圣性的,甚至是为教会所容许的(即使并不为教会字面意义上的教条所容许),不如说,教会的教条之所以为教条,就在于它的这种从根本上可以被打破的暧昧性:以这种隐秘的方式,一对背德的情侣忠诚于上帝。这种隐秘性、这种隐喻是被爱者所赖以生存的维度,它如今已在种种愈发明确的划界切割运动中逐渐地丧失掉了。

爱的冒险

被爱者的拒绝,就是她反过来向爱者和这个世界提出的要求,同爱者的要求一样,它同样需要通过找到一种方式来做出正确的解读。于是在这里,爱者获得了一个反射回来的问题,这未曾不是一个同样困难的问题,因为它涉及到对自身的清算。而他的解答将再次传回给被爱者,如此,爱的事实仿佛飘在天上,摇摆着而没有着落——这样,爱的冒险开始了。

爱对于对此尚且懵懂无知的我们来说,是一种模糊而重要的东西。正因如此我们会急于去庸俗地理解爱,正因如此我们会拒绝去相信爱,正因如此——我们需要一种冒险精神。爱的冒险,就是这样一种关乎创造的游戏:必须一次又一次地去寻找新的方式去重新定位这份爱的方位,以免它走入错误的方向。流俗的「情绪价值」便是这样的一条死路,这种落入俗套的爱早在柏拉图《会饮》中便有所讨论。在那里,它被称为是「人之爱」以同「哲学之爱」相对立,在一方不能坚持这份爱而给出了性化的解答时,那么这份爱情就无可奈何地坠落在繁衍与生育之上,阿尔西比亚德斯就失败于此。

爱的冒险的失败,常常以某种性化了的判断为其标志。比如,「这个男人就是没有责任感」、「那个女人就是不知餍足」等等。但是他们的失败正是在于,他们无法在爱的冒险中清除这些试图把自己的爱还原为某种性交易的自然倾向……性作为一种僵局在此时此刻出现,因为人们无法接受自己不能把爱情坚持到底,这也是为什么所谓的性问题往往是人们在爱情面前退缩的替罪羊。前面的讨论中之所以提到了爱者与被爱者的性别,仅仅因为它们展示出了在我们的时代中爱者和被爱者最为常见的失败——即爱的一种僵局、一种升华的失败:人们容易设想超越了性别的爱,但是难以想象一种不可能的爱,但不可能性正是升华出现的地方,正是爱的本质所在。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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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当今的文艺作品中有一种常见的表达,那就是将其同「一个世界终结」联系在一起,以表达这样的一种不可能性。例如日本动漫的各种世界系作品,它们把世界的危机绑定在爱的双方的冒险之中,就此而言,它们在严格的意义上首先是一个爱情故事、一个学会爱的故事,次要的才是它其中的种种设定及其对现实的隐喻——机器人大战、国家对抗、人类存亡。有时候,这些设定性的东西可能会喧宾夺主,就像在galgame中,许多人可能会依附于好感度系统作为现实中缺失的增补,而不是把它当作舞台布置的粗糙手段,那么他最终爱的只是这套机制、这套市场规则本身。

爱总是始于相遇,这是爱之所以需要一场冒险的先天条件。相遇这个词有其较为严格的意义,我们可以认为,和一个人相处了很久并不意味着同他有过一次相遇——爱者和被爱者的相遇意味着野蛮的、未经驯服的偶然性。例如上面所提到的那种爱的告白就是这种偶然性的例子。在那种告白之中有着不成熟,它有些太刻意、有些准备太多:它有些过于吝啬因而只愿意在对方面前堆叠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它有些太害怕失去而不愿意留给对方充分的时间,它有些过于任性因而把希望寄托于这致命一击,它有些过于自我陶醉而不能听从自己最本己的呼唤——它总是假惺惺地许诺了向他者的敞开,而又想免除于一切危险。遗憾的是在如今的环境下,许多真正的爱往往也只能从这种别扭的告白开始,这样它自一开始便是不纯粹的,并且已然是被抛入了双方之前生活中所延续下来的充满着种种不确定与偶然性的漩涡之中。这样的一种不纯粹的爱,究竟能否被确认为爱的事实?爱的冒险便是在这种期待与不安之中启程的。

爱的冒险,就是创造一种驯服偶然性的方式,以这样的方式,爱者和被爱者将自己净化为相爱者:谁是最初的爱者或被爱者、谁来讨价谁来还价,已经不再重要,爱所的要求的东西在这里终于变得明晰:爱所要求的仅仅是对方的爱。去爱就是去放弃一种自我中心的生活方式,去作为不完整的片段参与到一种共同的、对世界和未来的要求之中。在这里,一种属于两个人的真理被发明了出来,一个两个人的新秩序被创造了出来,小孩子们、失去希望之人、已发生的和未发生过的一切,见证到这样的爱情,会欢欣鼓舞。在这里正如巴迪欧所说,「爱情是政治的最小单元」。

爱的告白

事情于是变得明白,爱情于此时需要一种真正的、必然的告白,来取代那次最初的、偶然的告白。这时,「我爱你」反而成为如此难以说出口的一句话:我爱你,但是我似乎不需要说出来我爱你,我们的爱情无论如何依然是事实。这样看来,我似乎无需明确地将之表达出来。

但是这样的诠释其实并不完整,告白如此难以说出口,实际上因为他们于此发现了告白竟然是如此危险的一件事情:即使我不说出口事情也不会有任何的不同,而如果我真的说出口而竟得到了一个拒绝,那么我将会失去一切的一切。这是一场徒劳无益的赌博,是拿有限去同无限赌博,所以即使可能性再渺小,也会令人心生恐惧:不能再有任何幻想,也不能再有保留的余地。

也就是在这里,「主人的任务」存在的可能性不再能被当作是一句玩笑话,而是被严肃地考虑进了爱情所面临的种种挑战之中。这个主人无论以怎样的面貌出现,在其终极意义上无非是当前秩序化身、大他者的化身。「主人的任务」所表达的,是一种对在最后时刻的屈服放弃的可能性的恐惧,这种可能性是真实的东西。

但正因为如此,这一步是必需的,经由这种仪式性的行动,经由这种敢于拿我们已经历的一切去同绝对者对赌的尝试,偶然的相遇才被确定为必然的命运。这样,这份小小的爱最终能够被写入秩序,能够回过头去拯救那个残破不堪的秩序。这样的告白,在爱情之中可能会发生许多次,它们将一次比一次坚定,一次比一次地明白自己想要将其铭刻在永恒的尺度之上。6「我爱你」将一次又一次地回响,一次又一次地扫荡着光明与黑暗——爱的尝试带来了白天与黑夜的周期性,给这个无常的世界带来了常,世界的更新正有赖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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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电影《你逃我也逃》中,男女主角的爱情就是一种绝不屈服于此的爱情,他们以不可思议的方式忠实于对方:「你爱我吗?」「当然。」这样空洞的甚至带着轻佻的问答游戏,乍看上去同他们那出轨的小游戏显得格格不入。但是随着情节的发展我们会领会到,他们的言语之中带有着怎样的忠诚。

这样的爱,难道不也是基督教的爱?难道不也是大乘佛教的爱?难道不也是共产主义的爱?我们不正是在他们的名义的保护之下、我们贯彻了我们的爱情吗?在我的阅读中,事情是显然的;耶稣基督、释迦摩尼和马克思都不会吝啬于对此投下赞许的目光。

这一小片精神,这一小块血肉,随你处置,愿你善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