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
在冒险游戏《博得之门3》中,穿过被鲜有人胆敢前往的幽暗地域,有这样一座奥法高塔。随着探索的过程我们发现,它已被主人废弃了许久,周围的墙上留下了一张纸条,上面有一个人留言说:「我马上就回来,请等我。」然而在下面有一行不同的笔迹写着:「我等了你很久,你没有回来。」
法师之塔里充满了不再有人生活的气息——如果这算得上是一种气息的话:等候不会再回来的主人的机器人管家、散落的图书、作为机关暗号的意味深长的诗文、匆匆写下未完成的文章和诗篇……如果这里仍还有人在活动的话,那么这些就会是构成生活气息的那些最微不足道的成分吧——他们选址在这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是为了推进他们的研究——但是它们现在是仅剩下的东西。现在,一切都中断在了主人离开的那一刻,不会再有人能够去理解其中丰富的含义。
这一场景让我回想起了令我开始把游戏当作一回事的契机,那是一本从属于《魔兽争霸》世界观的一部小说《最后的守护者》,里面也有一座被荒废掉了的法师塔,也有过一段在塔中共同生活和冒险的故事,故事的最后,也是突如其来的打击、四散分离的两人和留下来的孤零零的法师塔。更为形象之处在于,这座塔不仅属于一片荒废了的空间,同时也被困在时间之中……
塔,在塔罗牌中牌号为XVI,在韦特塔罗中,牌面描绘了山上一座被闪电击中的高塔,冒起了熊熊烈火,两个人从高塔上跌落下来。正位:痛苦、危难、贫穷、逆境、灾难、耻辱、欺骗、毁灭;逆位:疏忽、缺席、分配、粗心、分心、冷漠、虚无、虚荣。在我看来,它象征着危机下的分离,以及围绕着这个事件的种种事先的原因与事后的归因。而闪电劈中高塔据说代表着旧约《创世纪》中的巴别塔,巴别塔是共同语言的象征,同时代表了一种共同的理想,还是一群人共同居住生活的场所。这座塔被摧毁,意味着曾经一起生活在上面的人如今不再说着同样的语言、不再坚持共同的理想、不再生活在一起。
在佛教的土壤上,也生长出了类似的故事,用飞鸟代换掉法师,用高树代换掉法师塔,那么就有了这样的句子:「譬如飞鸟,暮宿高树,同止共宿,伺明早起,各自飞去,行求饮食,有缘即合,无缘即离,我等夫妇,亦復如是。」在巴别塔故事中的共同理想和灾难的对抗,这里化解成了轻描淡写的有缘和无缘的差异。——今虽已不再有佛陀在菩提树下论道,但是在菩提树下驻留之人,总是有缘人。然而,缘分按照其概念是不可追求的东西、是无论也不可论的东西、是相遇和分离,因而缘分的有无和深浅同样地是虚妄的事情,因而学会寄希望于佛度有缘人,学会珍惜缘分,就是学会不再对缘分抱有希望——学会遗忘掉佛陀。
在一个人内心荒原之中,伫立着几座荒废的高塔,其中每一座中都曾经住进了不同的人。人们一起修建高塔,做着不同的事情:画画、聊天、游戏、畅想未来、写信、学习、约定……这些高塔,有的是像基督教故事里那样、由于精神病理化而招致毁灭,有的是像佛教故事里那样、由于缘分耗尽而遭到遗弃。在高塔被荒废之后,那些画过的画、聊过的天、玩过的游戏、畅想过的未来、写过的信、学过的理论、做过的约定,就永远不会再对其他人而言有意义,永远不再会被其他人所理解。而那些没有画出来的画、没有聊到的话题、没有玩过的游戏、没有畅想过的可能性、没来得及寄出的信、没有消化的理论、没有践行的约定,就这样戛然而止了,成为了不再有理由去完成的东西。无论外地人——即使他是下一座高塔的住客——如何流连徘徊于高塔之中,好奇着甚至研究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那么对这里曾经所发生过的一切,他也仅仅只是个有缘之人。
人不能说,他拥有它们的所有权,或者拥有它们的处置权。不如说它们从来没有属于他:是从不属于任何人的荒原中割出来的一块地,这块地曾经短暂地属于一个小小的联盟而不是荒原,但是既然这个共同体已经不复存在,那么如今它再一次地属于荒原。高塔的遗迹诉说着,这里曾经生活着过一个排他性的社团,它把一小片区域从荒原之中区分了出来,令它不再是中性的——它创造了排中律,创造了法律,创造了属于这篇领域独有的逻辑。
——只有共同体能给一个人以家的感觉、给人以对一片空间和时间的充实的占有。单凭他自己所能占有的,只不过是他吸入而没有吐出的空气、他腹中尚未消化完的事物,还有他那个小小的头脑中能装的下的少数东西——失去了与之相关的语言,这些东西也退化为了种种形象。一个孤零零的旅行者可以抽象地宣称他对这一大片荒原拥有所有权,但是他会知道如果没有他人的存在,这种宣称毫无意义。他拥有这片荒原,也只能说他有权利把它拿来作为风景欣赏、或者创造出一片新的风景来自己欣赏——换句话说,只是审美上的占有、一种对世界的抽象占有。这样的占有,其实无所谓占有与不占有。他的讯息无处投递,他只能自身作为失去方向的邮差四处漂泊,甚至自己也不能明白这些信件所能具有的意义,成为了荒野神和禽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