赌局
工作之中,存在着极大的浪费,而消费之中,也同样工有着这样巨大的浪费。它们是一体的:我们的很多工作,其本质都变得服务业化了,你以为自己在用技术挣钱,但事实并非如此,你仅仅是在为投资者——投资了你的投资者——服务,并满足他们的任性要求——与其他投资者进行竞争。在这里,与劳动者相比,投资者对于自己所没想的那些事物的真正价值是一无所知的。劳动者在与客户、产品的不断相遇之中,对哪些事物是虚无的、那些串物是有价值的,有着切身的体会——这体会是如此地切身,以至于得有人付钱给他们,才能令他们愿意令自己去克服这劳动者的虚无感。
就像我最近入职的公司的老板所说的那样,能拿得方出案不一定能做出产品,能做出产品不意味着能推销出去。方案到产品到销售——对投资者而言,只有如此完成的链条才具有意义,钱要变成钱,投资要有回报。事实上,前面的两个阶段只是幌子。方案与产品,无论它多么地平庸、多么地与已有的事物相雷同、多么地对目标群体的洞查有多么浅薄,都不重要。首要的是令人相信它具有价值,令足够多的人相信它具有价值。而要做到这一点其实很简单,只要你有钱在电视上做足了广告便可以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你根本不需要问世界上为什么有人居然会买这种东西。创造消费的需求就是这整个链条中的最终导向,而在这个链条支配下的劳动者们,多多少少地不可避免地都成了这个销售环节的工具——成了营销人员。
作为营销人员,其基本素养就是表现得像是相信自己所推销的东西具有价值——这就好像一个攥着自己手中一手烂牌的赌徒,竭尽全力地想令对手相信自己手上具有大牌一样。于是,我们看到这样的情形:无论是人力资源人员、销售人员、开发人员还是设计人员,总是来来回回地围绕着那些晦涩的词汇打转——什么机器学习、大数据、虚拟现实……有多少人在面试的时候,面红耳赤地而又不熟练地运用着这些词语,以期略微抬高一下自我出卖的价格。这种语言念叨得多了,就会和那些洗脑的电视广告发挥出同样的效果:渐渐地有越来越多的人——尽管内心鄙夷着这些词汇的空洞虚无——相信这词汇的运用具有力量,仿佛自己所学到的这门手艺能驱动现实、塑造天地。在对一些营销人员的培训中,有着这样一套系统地剥夺人性的方法论:上司会强加下属一些简单但是似乎有效的形式准则、一套应对客户的可疑说辞、一碗若不相信就会令人痛苦的心灵鸡汤——总之,一套信念体系,员工被迫在机械的行动中把这套体系深深烙进自己的灵魂之中。大兵在年复一年的循环训练之后,常常无法摆脱从军时的习惯,即使一切现实都在与他的习惯相悖,他也是更加抓紧了自己的信念,斥责现实。
然而这套信念体系,不过是一帮赌徒为了欺骗另一帮赌徒而编织出来的谎言。所谓机器学习、大数据、虚拟现实……臣服于这些语言之下的人是天真的赌徒,因为他们对这些神秘的技术词汇背后的运作机制还保持着一种隐秘的敬畏——这是一种不彻底性,由于这种不彻底性,他们不是纯粹的赌徒。而在这样一个赌局之中——其中,每一名玩家都要欺骗其他玩家,令他们相信自己是万能的人,从而乖乖交出自己的筹码——只有最为狡猾、经验最为老道的赌徒才能肆意收割其他人的筹码。在这场游戏中,我们能看到各种各样的人:我们能看到迷失了的天才,他们怀揣最多的筹码来到世上,但是将它们全部付诸于一场豪赌——同质化的豪赌,而我们本该期待他们会为世界带来真正的不同,然而他们的这种潜力只是被这场赌局给吞噬掉了——用于从大理石中发现维纳斯的眼睛如今只看得到人性的弱点,再无其他;我们能看到那些跟风下注、小赚一笔的人们,他们仍在赢取更多的筹码,沉浸在自己的小确幸之中,但是已经输掉了自己的未来——在终局之中,清算他们的时刻就要到来——这些人时不时陶醉在自己天才般的想法中,然而这只不过是幸运地命中了真正的天才所编织出来的谎言,真正的不同在于天才知道这是谎言,因为天才创造了它们,而跟风者不能创造任何东西……尽管如此,天才们还是很乐意这样的幸运儿出现,因为他们能激发起更多同样平庸之人参与赌局的积极性——然而,平庸之人与平庸之人之间那看似寥寥几步的距离正是无限,是海市蜃楼般不可接近的距离,因为这幸运儿和不幸者的距离是无差异性,是不真实的距离1;然后,我们也可以看到那些游离在赌局边界、几近要黯然离场的人,他们不再具有任何能够上桌的筹码,但是他们的生命——作为一片负债的影子、一个负数——仍然萦绕在赌桌之上,被这场赌局所影响甚至决定。
关于幸运儿,我本想说更多。如果幸运儿令自己也相信了自己的幸运,那他是放弃了自己,是一种加于不幸之上的不幸。因为幸运儿只是一种景观,一种只有在他人的评判那里才有着一种幸福生活的不幸灵魂。作为「内卷」的催化剂,他的社会生活是全然工具化了的,而工具的使用者不是他自己。人需要创造自己的生活,而工具只需要一个适用的现成位置,那个位置是大厂、国企、编制……是资本主义吉祥物的位置。而他们的追随者们又是怎样的呢,那群孔乙己?「是的,你刷了很多题、考了很多证、熟读四书五经、参加了很多次科举考试、练了很多八股文,但是我们为什么要尊重你呢?」将追求一张空头彩票视为是明智的人,并不真正认同自己上述的这些学习的过程,他们不会重复利用这样的机会去学习那真实的知识,而只是追求那最终的结果——那个虚假的许诺。上岸,上的是彼岸,但是一旦到达彼岸,彼岸就成了此岸,彼岸无法到达,是为纯粹上岸批判。
最狡猾、经验最丰富的赌徒,那些投资者们,最为善于操作人心:首先在人们心中植入空虚感,让他们发现自己是不自足的;然后用漂亮的东西诱惑他们那颗追求充实的心,然而那美丽的宝石被他们抓到手里的那一刻,又立马变回了普普通通的鹅卵石;最后,在一次次追逐之中已经疲惫且伤痕累累的心发现,仿佛只有像这些以各种身份和面貌出现的投资者们那样——财务自由、上岸、出人头地——才能达到充实,于是,俯首押上自己的一切——或者说,出卖了自己。人们沦落到这个地步,不是因为被欺骗了,而是因为对成为欺骗者的认同——对欺骗自己的人的认同:「是的,他骗了我,但是这是为了我好,我之前不够成熟,在他的保护之下才变得成熟起来。」
好的,人在此出卖了自己,精神在此化为了骨头。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期待一种奇迹?期待一股新鲜的空气吹拂进这个死气沉沉的墓穴,令衰朽的骨头重新长出血肉,令死者复活?能否期待我们之中那真正为我们的东西,在粉身碎骨之中释放出自己的精华?别的暂且不谈,假设我们真的能够隐隐约约地看到这种必然的可能性、这种以绝望之为虚妄为名的希望,难道我们还能够再去由衷地沉溺于那个死气沉沉的赌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