哲学的开端
哲学的开端是平凡的
哲学的开始,被许多人说成是一件非常稀奇的事情,好像每个哲学家都有那么一个非凡的「哲学的时刻」,由此出发他发展出了他的哲学。类似的故事我们已经听说过了无数回了:苏格拉底得知神谕的时刻,奥古斯丁幡然醒悟的时刻,笛卡尔展开怀疑的时刻,康德阅读休谟的时刻……好像他们的哲学思考,或多或少都要归功于这个不凡的起点、归功于一种冥冥之中起着作用的神秘力量——这种力量把他们从时下流行的惯常思路中拉出来,放置到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之中,而他们的发现都是在探索这个新世界的过程中作出的。
但是这样的理解与事实相去甚远,作为哲学开始的那个时刻恰恰是最平凡无奇的,它平凡到了一种令人难以描述的地步。人人都有过这样的体验:正在漫不经心地做着什么事情,然后不经意地注意到了一些平时被自己忽略了的事情,这一瞬间,眼下这件自己再熟悉不过的事情变得有一点陌生,一个小小的「为什么」出现在脑海之中……这种事情多的时候,每个人每天都能经历好几次。这类事情一般被称为是「开小差」、「走神」、「出神」,但是在潜在的意义上,没有什么比它们更适合作为一种哲学的开始了。
如果存在所谓真理的话,那么它应当是一个相当普遍的东西:或者它渗透在一切之中,或者一切都体现着它。绝对的东西之为绝对的,在于哪怕一个最单纯和无前提的开端也已经蕴含着它。如果是这样,那么我们就不必担心一个平凡的开端被排除在通往真理的道路之外——如果真的有这样的道路的话。这个平凡的开端因其平凡而离哲学的真理最远,但这正是其优势:因为从没有从半山腰开始的哲学,因为哲学就是认定脚下的土地并不坚实、要彻底从头开始。于是,哲学不问你从哪里开始,而只问你在这条路上行进了多远。
每一个日常生活之中冒出的小小的疑惑,都隐含着一种强硬且微弱的要求。其强硬之处在于,它要求人放下手中的一切去应付它、彻底地解决它。其微弱之处在于,它并不强求我们这样做,因此我们总是可以一再地拒绝它,就像拒绝一个总是邀请你打游戏的朋友。我们的理由再正当不过了:我们还有正事要做。是的,我们要为生计而奔波。这是一件多么严肃的事情呀!与此相比,解答自己疑惑这么一件不紧急、看上去也不重要的事情从不会出现在任何人的时间表上。
对一个人而言,时间表所规划的那部分时间,是不属于他的时间,是非自由支配时间。只有在这个时间表之外的时间,才能哺育一种哲学。亚里士多德说,哲学是人在一切基本需要得到了满足之后,所需要满足的最高的和最后的需要。然而这种最后的需要却未必是多余的需要,它也是基本的需要。
作为一种基本的需要,它是这样要求的:每天都得摄取一点新鲜的东西——需要今天和昨天有所不同。在极端恶劣的情况下,即使是最微小的不同也是构成生活必需品。因此我们看到日复一日做着同样工作的流水线工人们成为短视频最坚定的消费者。上一条短视频与下一条短视频,在一个在生活上有更多余裕的人那里,不能构成一种区别。而如果人能够从短视频里发现一种区别、能够把普通的食材变出几百种花样、能不辞辛苦地跑到各个景点打卡,这是生活的艺术——在更深刻的需求没有办法满足时的作出妥协的艺术。这并不是说流水线工人们的需求能够通过这寥寥几个方面而得到满足(因为这显然是无法令他们感到满足的,因此会出现陈直这样的人),而是说即使这种需求能够被压缩到这种地步也仍不能被完全消灭,因此是一种基本的需要。
为什么这些平凡的开端并不都能结出思想的果实
哲学始于那些平凡的疑问,同样,从事哲学的需要一开始不过是一种图新鲜的需要。平凡的疑问是哲学的潜在开始,而它往往不能成为一个现实的开始、不能接生出思想的果实,不过是为世俗事务所中断了。当你还是个孩子,在思想的世界中自娱自乐,然后家长叫你去亲戚家吃饭,这是一种中断;当你是个学生,你想自己寻找一种不同的解法,然后老师给你画了一个叉,这是一种中断;当你是个工人,下班后想看会书,然后老板一个电话打过来,这是一种中断;当你老了,你的孩子和你争论孰对孰错的问题,这在他眼里是个事关公平与正义的问题,而你只觉得自己无力招架他的问题,因为你的无能为力,你感到痛苦,而这种痛苦,作为一种荒废已久和积重难返,也是一种中断——是最后的中断。
这些中断无时不刻不在提醒你:肉体的是存在的,而且它很碍事,你如果想做什么真正的事业,那总是要拖着这么个东西去做的。但也许这是一种误解,或许它只是给了我们一种借口,让我们可以一再地耽搁、不去进行有意义的思考。或许困难是不存在的,是自己施加给自己的。不如说,人与他的身体的不和谐才是最终原因。这并不是说地球重力不存在了,因此人可以无所凭借地在天地之间翱翔;也不是说人要乘天地之正、御六气之辩,利用天地造化而在天地之间逍遥;而是说,人在其可能性之中以大地和天空作为自己的肉体。
人的身体是非常特殊的一种肉体,比如,它可以通过人的行动而得到延申。在我在此时敲打着键盘的时候,这个无灵魂与知觉之物就成为我身体的部分。它会在看到别人受伤时感到心痛,它会在熟悉的人们之间感到宁静。在这些环境下,不自觉间,我们已经将身体延申出到我们所为它设下的界限之外,去触摸他人的心灵,去呼吸更为广阔的世界的空气。人能有所行动,不是因为他将身体性的东西视为设备而加以利用,不是因为他抛弃了肉体而获得飞升,而在于他与身体协调一致。对于真正想要从事哲学的人而言,他需要这样一种宽广的身体来装下一颗深邃的心灵,他需要这样一种协调一致这具身体在思考实践问题的时候为最细微的情感而感到激动,在思考理论问题的时候面对最聒噪的干扰时仍感到沉静。
这需要人去试图理解肉体的要求,它仿佛一个孩子,在其直接的要求之中他仿佛只是想玩手机,仿佛只是想通过刷短视频乃至自慰来化解自己的不安。但是它的要求之中隐含着比这种直接的要求更多的东西,它要求欲望的升华。我们或许可以通过满足其直接的、单纯的、表达出来的这些要求,来打发掉这个孩子,但是它会一次又一次的找上门来。于是我们要学会理解这样一点:因为他没有体验过更加深刻的事物、因为它对那事物没有一个概念,所以它只能通过最为简单的欲望来表达自己的诉求——而这诉求其实是有着深刻的意义的。
人在与肉体相处时所遭遇的种种困难与中断,正说明了它有一种要求。它一开始要求直接的肉欲,但是当我们有了自尊的欲望时,我们便不再将这些肉欲看作是最终的要求。而当我们又有了责任的欲望时,我们也不再将自尊的欲望看作是最终的要求。认识的道路与欲求的道路从未分道扬镳,哲学就是这样一种双重的过程:去认识自己的肉体和去照料自己的心灵。在这个双重的过程中,最初那个平凡的弱小的困惑的种子成长为思想的巨木。
加油吧朋友,认识好你自己,照料好你自己!我们由以出发的身体或许各不相同,因此我们或许谁都不能真正帮上另一个人的忙。但这里有一个并非白白被给予的而是有待实现的奇迹,那就是令我们最终能在同一个世界之中重新相遇。加油吧朋友,去思想和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