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
「不开心赶紧找工作,不要犹豫。」他劝我说。但是令我不开心的与其说是这份工作,不如说是这个无法换掉的我自己。
生活在别处,这是一种彼岸的幻想,这种幻想不属于已经克服了这种幻想的我。在我这里,一切行动都被我视作我的自身超越,当我一再地处于那些超越自身的时刻,而在这些时刻我所能望见的,只有虚无。这虚无于我,无非意味着:我没有别处可去,我没有要去成为的东西,我只能回归我自己。这种无限制、这种任性、这种自我封闭,自然不是单单凭借「走出自身」就能克服的那种自我封闭,因为它的根源就在于没有这样一个外部可以去。我的困难在于,我不能把这些困难外包出去,因为——再一次地——没有这样一个外部。
我的一位亲密友人,厌恶讨论「原子化的个人」。但是人的原子化,是一种境地,而不是一种愿望。在这种境地之中,人人都对你有所要求,但没有人能给你提供帮助。没有人想要被隔绝,于他而言尤其如此,因此他痛恨那些离群索居之人。但是那些被他认为是具有实在价值的旧日传统礼俗,实际上所承载的不过是他的美好愿望和怀旧情节。它们不能给我安慰,那些「场合」和「宴席」,一旦被提高为一种要求,与我而言未尝不是一种隔绝。而「原子化的个人」,则已经已经走出过自身,并在一种抽象地推己及人之中,把自己建立为单位——一个人。正是在这一方面上,他不是单子而是原子,他的一切关系已经被抽离为外在关系,他不是自足的唯一者。
当我拾起希望去参与一场对话,或者是聊生活的、或者是聊工作的、或者是聊哲学的,每每会出现这样的人,他只想把这种交流下降为承认的斗争、权力的争夺。他想获得我的承认,但是我一无所有,只有诚实能留给他——首先是诚实,最终是沉默。于是在这里的「交流」中,他的得到了空荡荡的模糊回响,而我得到的是被原样退回的我自己。
那些要求我走出自身的人,看不到我如何已经交付出了自己。我坦露出自己的真实想法,他们喃喃道:「不是这个」。而我终于愿意冒险屈服于一种礼貌、跟随上那毫不掩饰的(依赖一种对共识的想象,所以总是赤裸的)挑衅性的舞步,交出自己血肉以表示承认时,他就瞪大了双眼,咽下分泌过度的口水,叫道:「就是这个」……或许在这里,对方才是那种从未尝试过走出过自身的、毫无安全感的存在。
我不寻求承认,因为我自己尚无法承认自己。我想要的只是自身的消灭和止息。希望我有一天,我不再是你们的儿子、不再是你们的爱人、不是再你们的友人,而是「像春风一样,不带期许地吹拂着你」。
有一种甜蜜的死亡,是成为他人,或成为他人身体的一部分。而这种死亡不属于我,我的死亡只能是缓慢而痛苦的,是在捕食者的消化液中被一点点消耗殆尽,是我这个异物与这个消化器官的互相折磨。然而我也只能成为这个不被消化的东西,怀抱着愿望,成为这个不被消化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