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苏醒
觉醒是被限定在关于内外对立的一种紧张关系中的苏醒,这种张力令觉醒具有一定的限度,长期维持张力令人疲惫,从而总是一再地回到睡眠状态。在梦与醒的反复之间,舒张结构原封不动地被保留下来。喜欢在网上输出观点的人容易疲惫就是这个原因——他较为温和、不愿设定现实中的敌我对立,将张力释放为现实的对抗,于是张力留在自己内部无法松弛,令他感到疲惫。即使长时间的苏醒状态是可能的,它也是建立在相当大的代价之上的,对当前的社会而言会是一种较大的浪费,属于某种特权。
网上有一个恶搞视频,一伙人趁着一个人在椅子上睡着了,把桌子搬到他面前,在桌子上摆好一副扑克牌局,然后往他的手里塞上一副牌,再找三个人和他坐到一起,假装打牌。最后,他们惊醒这个人,催促他说「该你出牌了」。有意思的是,经历了短暂的恍惚后,这个人立即开始设法弄清楚牌局的局面并且出牌。
在这里有意思的点在于,当他醒来时,他并不是同婴儿那般重新发现世界,也不是从记忆中调取对世界的把握,而是根据当下的情景迅速地重建起一个稳固的世界。在这种情景下(陌生环境、他人催促),他更倾向于认为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
这里「被抛」处境与海德格尔所描绘的有所不同,他不是全然被动无助地被丢在这个境地里,相反地,他已经为此做好了一些不充分地准备。即使是被惊醒的,但是在他意识的这个短暂的苏醒过程里,他便准备好了应对一个任务,解决它并复归于睡眠状态。在这里,惊醒的「惊」应该被认为是一种基本的应激姿态,而「醒」则是更为高阶的应激-反映-反思状态。
当经历了一系列的预先活动,意识已经完成了对自身处境的重建后,这时他才说自己是一个连续统一体,这时他才说自己面对的是一个世界,要在更之后他才会开始抱怨自己的「被抛」处境,问出「我无法事先决定自己是否要存在」这样的语句。因为「被抛」是被抛入一个世界或局面之中,但是局面只是对意识而言的局面,这个局面的建立只有在更高阶的意识过程之中才会逐步建立起来。这个局对于意识而言往往是未完成的东西,就像熟悉桌游的规则一样,我们在参与其中逐步把握其中的意义,我们在其中熟悉规则的行动同时也在塑造局面本身,而在此之前这个局面自身就是处于混乱之中的。如果有一个游离于处境之外的「我」,那么其实他已经介入了这个处境,既然他是能够游离于这个处境之外的,那么他也就有可能拒绝参与这场游戏、拒绝自己的存在。没有什么在先的被抛性,被抛性仍然是事后的反思,是高阶意识寻求境地的意义而遇阻时的反应。
看看这个重建的过程吧。无论他所面对的处境最初有没有显现为对象化的物,但是直到在他那里组织起了对象化的意识,他才真正转入了对处境的参与之中。想象如果没有进行对象化,那么我们是在怎样的情形下做出怎样的反应吧:我们大抵上是在一个压迫感没有那么强的处境中,我们任由自己的兴趣被这个处境之中的各种向量牵引着,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但是如果我们处于一种颇为迫切的情形下,因为知觉的整体性意识不能解码这个迫切的要求,我们就会被迫把一切意向当下化、对象化,并拿起常识理智来应对这个挑战——迅速清理出敌我之别、主次之分、势力对比。
这个人之所以会被戏弄,在于他所置身于其中的局面不是中立的,而是压迫性的——三双眼睛盯着他,期待他出牌——他没有条件完成恰当的行动,他又不得不行动。他最初惊慌失措,因为他在昏睡过去前所做的许多设置在睡眠期间都被覆盖掉了:一个宁静的角落被置换为了棋牌桌之前,独自一人的状态被置换为被牌友包围。我们不是也不时陷入到类似的处境之中吗?当我们获知了一个意料之外的坏消息(被拒绝、被裁员、遇到bug),事情的发展超出了我们事先的设置。
这个事先设置无非是一种对象化的劳作的结果。即使是极其特殊的情况下,我们在睡眠前也会尽量保证场所的安全:驱散走野生动物、清理出安全的空间、维护良好的体制、维系互帮互助的友情、养成身体上的习惯、做好思维上的准备……在这一切努力都失效的情况下,我们才体会到一种被抛状态——我们穷尽了理智上的努力,但仍然无法掌握自己的处境,我所做的一切预先布置究竟是可靠的吗?所以,沉溺在这个被抛状态中同样是一种在极端情景下流露出的自然态度,他单纯地怀疑自己的劳作及其产物(比如一个体系)的可靠性并把它们置于关切之外(比如把体系收窄成一个最小的封闭的体系),而不是去问:自己的劳作究竟为什么会不可靠?劳作的产物为何不像我预想的那样发挥作用,究竟是预想的问题还是劳作的问题?如何确保每一天自己苏醒后不一再地像这个被戏弄的人一样,被置于无法掌控自己行动的境地?
被置于这样的境地是一个契机,让人能面对自身体系(无论物质的还是精神的)的不完备性。须知,体系的开放性从来不在于它躲开了错谬和空缺,因为错谬与空缺是其自我完善的前提,而在于它把模棱两可的敞开性转化为了体系内部的张力、错谬与空缺。由于这些错谬和空缺,自己的处境才显现为一个漫长和复杂的过程的一个部分,在其中没有任何东西一开始便是现成的。我们所被给予的是一种二阶的苏醒,而我们的责任是不断地去更新自己的体系,并在劳动中将这个苏醒的启示铭刻在历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