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会练习

Apr 21, 2024

「人是需要向上爬的。」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句子,熟悉之处在于我总是能听到他人的劝告,陌生之处在于我仿佛从来没有执行过它。今天,我终于想通了其中的某些必然性。

人为什么向上爬?对此的解答是:因为只有真正的资产阶级才能够不做任何事情而停留在他的位置之上,而社会中的大部分人都做不到这一点,所以他们需要训练自己技能。好像逆水行舟一样,他们不得不往上爬,但是这个机制仍有相当程度的合理性。

但是,同样是不得不向上爬,人究竟是由于要求而向上爬,还是由于需要而向上爬?对此的解答是:从训练的概念中我们可以知道,训练自己的技能是一种需要,而不是一种要求——为了摆脱自己被遥不可及的追求所纠缠的极大的痛苦状态,人会去寻求训练自己的技能,无论这种训练看上去有多么地徒劳无益、多么地没有方向。训练是一种基本的新陈代谢机制,但是如今社会把它当作必须强加的要求。所以,人是由于要求而向上爬,但最终是由于它同需要的暧昧关系而向上爬。

如果一个人去追求什么的动力被灭绝了,他被告知自己所追寻的东西没有意义、或者以现在势头看去永远不可能到达、是且仅是一个无法被满足的要求,那又如何呢?他将难以再去真正地去欲望,所谓的抑郁无非是这样的处境。人进入这种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的困境,不是所欲望之物发生了变化,而是那个欲望之物的位置被确定为一个过于完满的彼岸。他将需要重新去学习如何去欲望,他将需要重新去评估一切价值。

对此,早期拉康的建议,是若即若离于这一个要求的维度,既不过分接近,也不远远逃离。这个状态就像是学生们的状态,他们的目的性会弱一些,即使追求学业进步,也是用学校生活中的互相承认关系为支撑——试想苦大仇深地学习会是多么令人痛苦吧。

苦大仇深,是因为实在没有办法了,是实在不能凭自身给出一种理由了。哪怕是幻想也好,请支撑我继续下去吧!然而现在只能舍弃掉这个幻想……苦大仇深,是因为一直以来所依赖的压抑-释放的循环无法继续流畅运转了,不可能继续流畅运转了。这个时候能够做补救的只有一个主体,他要去手动维护好它的机制,甚至要去给出一套体外循环的方案——他必须要去创造迄今为止世界中闻所未闻的、激进的革新,并且把它重新写回到无意识之中——这就是哲学反思。

但是这不是我们在此要强调的重点,因为这件事只能依靠他自己,说太多是徒劳无益的。我们想强调的是,即使在这样的时刻,一种练习也能够缓解焦虑。在练习之中发挥作用的是一种奇怪的补偿机制:我会继续徒劳无益地劳作,而作为补偿,请让我知道自己是多么地没用吧!——无论如何,它仍然是一种对于知识的基本需要的最低程度上的满足。在练习中,他会逐渐知道,痛苦是一直被留在那里的,只不过现在你发现了它。这令他能够从全有与全无那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拉锯战状态中解脱出来,进入到一个相对残缺的状态——因而也是一个能动的状态和一个爱者的状态,因为相对的残缺是运动之源。

如此,练习能够给人以僵持住的力气,不再竭力前进、但也尽量不往后退。——练习是一种呼吸术、一种苦修术、一种对身体的驯服:稳定住呼吸、勉强跟上现实的节奏、直到体力恢复。跑步、背单词、大量地阅读和思考……这些都是这样的练习。

在一切支撑着我、令我没有在大学期间彻底崩溃和解离的诸多因素中,有一个因素来自于一个庸俗的人所说的一句庸俗的话,知乎上的 vczh 所说的「编程需要不断地练习」。但是其中尤其有着真理,这里说得是「需要」而不要「要求」,不是「你(作为自我)回应了事实的要求就能得到满足」,而是「世界的这一个部分真的需要你(作为主体)来替它稳定住呼吸」。另一个令这句话同「要求」相区分的点在于它没有提及「练习什么」的方面,如同需要并不涉及到对象化的事物(例如排泄的需要),练习也是无对象的:就像呼吸一样——只需要呼吸、正如只需要练习。在练习之中,人的固执的完满状态被摧毁,跌落回到可以作为基础的东西之上——这种跌落也令他发现了自己的立足之地。以此为导向,原本仅仅是无限的路径才能被有限地被把握。

与此相对的,「我需要从练习之中出来缓一缓」则是一个危险的表述,因为它所表达的依然是一个全有或全无的要求,一种用死亡来换取满足的孤注一掷——这是一个终极的幻想,因为这种孤注一掷的可能性是尚且有待去寻找的。此时你所需要的恰恰不是放弃练习,而是某种更加纯粹的练习——或者说学习、或者说实践。「我需要缓一缓。」「那便去学习吧!因为唯有这样才能缓解你那无限定的疲惫——通过将之置换为真正的疲惫!」首要的学习和练习,就是去学会学习和练习。

或许以后会做出更加严格的论证,但今天先满足于给出这一个结论,也就是这个比例式:练习之于焦虑,正如深呼吸之于胸口发闷。如果真的忠实于焦虑所展现出的那个真实的维度,那么首先需要忠实于这一基本的定律、忠实于这个有限者视角……尽管它是如此微不足道。


「人是需要向上爬的」最终是因为世界本身需要新陈代谢,它不断地需要坚定的有信仰者来替它达成变革。练习,就是以一种祷告般的姿态参与了这样的变革。工农家庭的子弟的祷告习惯已经内化在他们行为与欲望的结构之中,就像中世纪的农民们不需要太多言语,他们的生活琐事就是他们的虔诚。这样,他们以「向上爬」为信条激励自己,在当前阶段具有十分的认识论合法性。

一直以来我都是一个较为浅薄任性的人,无论什么情绪都放任它们充斥整个身体、然后倾泻而出,没有给它们足够时间在心底里升华为那些深沉的欲望和情感。无论在身体还是在灵魂那里,我都没有训练出一种稳定的呼吸节奏。我的生活是无常而非定在——并非此在的侏儒,但也非超越于这种寂静的巨人。我生存样态要更加微不足道得多,也不会有什么合法性,但无论如何我所要做的只不过是不断地进行各种各样的练习——死亡的练习。只有这样我才能有力量去同他们共同生活在同一个世界同一段历史之中。

我体验到这个世界如此像我,如此有爱融洽,觉得自己过去曾经是幸福的,现在仍然是幸福的。为了善始善终,功德圆满,为了不感到自己属于另类,我期望处决我的那天,有很多人前来看热闹,他们都向我发出仇恨的叫喊声。

——加缪《局外人》

这一小片精神,这一小块血肉,随你处置,愿你善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