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意识:由欲望去理解

May 31, 2023

欲望:自我意识的必要条件

如果探究人的「起源」,可以首先探究在语言之中「我」的起源所揭示出来的东西,也就是人作为主体的起源。

大体上,两种理解「我」的进路:其一,通过静观(认知、被动接受所予物、沉思)去理解「我」;其二,通过欲望(行动、破坏既有现实、追求)去理解「我」。

通过单纯的沉思而发现的只能是客体、对象,而不能发现一种主体。而在欲望之中,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在欲望中,我才诉说「我」,进而在反思之中发现了自我的存在。因此,从这个角度上来说,似乎欲望才是自我意识的必要条件,而认识只是结果。

在沉思之中,主体沉醉于客体之中,流连忘返,进入到了一种无我的状态,忘记了自己曾经是一只动物。然而欲望是一种否定,它破坏了这种沉醉于客体的心境,不允许眼前的客体存在,至少不允许它维持现在的形态。对于人的历史而言,认识是一种出离,从一种特定处境的出离;而欲望是一种回返,向一种特定处境的回返。这种回返具有破坏性,它只认可自身,而不认可眼前的一切客观现实。它要求一切外在的东西回归它自身,为它所消化。

实践理性

看到食物而想要吃掉它,是一种欲望;看到社会不公而意欲改变它,是一种欲望。其区别在于,后一种欲望所想要达成的现实能够同时保证前一种欲望的满足。这后一种欲望于是就是有着一种迂回、一种筹划——一种实践理性。

人与动物的区别,不在于人摆脱了这前一种单纯而简单的欲望——人们为了摆脱它们而作出的努力,总是比动物要多得多。人与动物的区别,在于在寻求解脱的过程中,发现了更加广阔的现实——我们发现了必然性的存在,我们会说「唯有死亡和税赋不可避免」,我们会苦恼于欲望的永不餍足……人们知道欲望之为永不满足的运动。

通过吃食物,饥饿感仅仅是被推迟了。被吃下去的果实化为种子,随着粪便排出体外。饥饿感就像这种子,随着春天的到来重新生长出来——饥饿感的消除,至少像四季轮回一样难以避免。与动物不同,人能看到「四季轮回」这种更加广阔的现实,因而从人们之中能够发展出农业生产出来。

为了产生一个自我意识,欲望必须针对一个非自然的客体。也就是说,欲望的对象必须不能是果实那样仅仅停留在自然所给予特殊处境中的对象,而是牵扯到某种作为欲望本身的条件的东西。当我们询问一个人所欲求的东西,如果我们得到的回答是:「我想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哪怕会付出再大的代价」,我们会认为这一个灵魂之中、这一个自我之中存在着某种深度,因为人的欲望是一种针对欲望本身的欲望、一种追求。然而,如果我们得到的回答是:「我是乡下的猪,想要去拱城里的白菜」,那么我们会感叹这个灵魂的欲求还停留在动物的阶段,它所追求的只是一个看似生动的形象,它还没有认识到这个形象是成问题的。它也没有发现自己身处其中并受其保护的这个社会,还以为在这里露出獠牙吓唬别人是件受欢迎的事情。

食色,性也。凡是自然本性,无不依附于动物生命。人可以过一种动物般的生活,但是他的内心仍不能免于为此而感到痛苦,仍然保留着更多的东西、保留着一个坚硬的内核。为此,他愿意失去自己的动物生命。人很难满足于以猫般的姿态置身于动物农场之外,哪怕是吉普赛人也做不到这点。犬儒们无法满足于动物的忧喜之中,他们有着更为复杂的、社会性的享乐,他们享乐于其他人不再能从朴素的事情中得到享乐。

生死斗争?赌博游戏?

科耶夫的黑格尔认为,人的欲望建立在生死斗争和承认的基础之上。当两个人相遇,他们都将自己视为是世界的主宰者和享受者。那么,当另一存在看起来也在宣誓同样的行动的时候,哪怕这样做有损自己的利益,这个人也很乐意与其碰一碰,以向自己证明自己仍是世界的主宰。在类似的思路中,双方彼此逐渐试探,直到拿出自己的动物生命放手一搏……这就是为寻求承认而进行的生死斗争。在其中,猎人也是猎物,最了解彼此的是彼此。以此出发,科耶夫认为,为寻求承认而进行的生死斗争是成为人的第一步。

但是,科耶夫没有注意到:真正想要拿出生命来相互博弈的双方少之又少,大多数这样的博弈仅仅是一种游戏。猎人拿猎物的首级装饰自己,是为了恐吓自己的对手,以便免于再拿出自己的生命来去赌博。因为在屡次的胜利之中主人已经建立起了舒适的自我认同。他像一个赌徒一样,越来越想要仅仅凭借已经公开出来的牌面来吓倒竞争者。

在一开始猎人,认为仅仅把猎物的头盖骨当碗来使用就足以吓死那些猎物,让它们引颈受戮。但他很快发现即使是最软弱的猎物,在面临着生命危险的时候也会不顾一切地来斗争——哪怕它们确实无比害怕,哪怕猎人脖子上挂满了人骨项链。

于是猎人认识到,想要得到承认,不能通过一种简单的动物间的生死斗争,而只能通过一种人对人、文化对文化的征服。这种征服是亚历山大式的征服——一种有所妥协的征服,一种以承认为前提的征服,它实际上承认了被征服者作为社会参与者的身份。奴隶作为社会的参与者,可以因为最小的过失而遭受惩罚,但不能因为主人的一个任性的想法就被屠杀。因为主人仍然害怕奴隶凭着自身之中那坚硬的无法完全地征服的东西,在走投无路之时重新亮出自己的獠牙。因而征服是一种宣示优越性与主人身份的驯化手段,比起一种斗争,这毕竟是一种说服,说服你服从于我。

主人与奴隶的关系被建立起来,恰恰不在于双方有着为承认、为荣誉、为成为主人而进行生死斗争的觉悟。相反,而在于他们都发现了这一事实:对荣誉的追求,仅仅是一种孩子气的游戏。在这种游戏之中,无论是输家还是赢家,都没办法达到令自己满意的结果:主人胜利了,但他无法痛快地杀死奴隶,只能尽可能地像对待物品一样对待奴隶;奴隶则不得不向主人交出自己生命之外的一切,但是他至少免于因为持有奴隶这种危险的工具而担惊受怕。

高明的主人与奴隶,都是认识到这是场游戏的主人与奴隶。知道这场游戏,所以主人一方面不断削弱奴隶的意志,不让奴隶在服务中意识到自己的价值;一方面又保证奴隶基本的生活,从而不会招致反叛。而知道这场游戏,令奴隶不会无意义地亮出獠牙而换来一顿毒打,而同时又敢于在主人虚弱的时候争取更高的承认。在这个游戏之中,只有违反游戏规则的人才会有生命危险。

主奴关系的建立,恰恰在于人们灭绝了那些愿意为自由而拿出自己的动物生命去拼搏的存在,那些泰坦诸神。这些表现出直接的否定性的「人」、这些非社会性的半兽半神不是国王,不愿意为了保全生命而降为人的奴隶,不需要顺从的奴隶伏在脚边以证明其英雄身份,因而不存在作为主人或奴隶而被彼此驯化的可能。因而它们也就像一些难以驯服的野狼一样,其为自由而进行的拼搏之中所凭借的是一种纯粹的自我意识。而人中的地位最高者,从马克·奥勒留到尼禄,都接受了这场游戏,因而仍然保留着被征服的可能性,这种可能性令他们的统治成为「并非绝对的」。

因此,通过以上的阶段,这个自我意识所意识到的是:自己并非是会为牺牲动物生命的东西。人们所参与的生死斗争,是一场思想内的生死斗争,是一场游戏。因为在这时,人们还没有充分品尝到被迫夺走自由的苦涩,还没有把更高的东西建立在其动物生命之上。科耶夫错认了人在精神现象史上出现的阶段。他之所以认为人伴随着自我意识而形成,是因为人们从后面的发展阶段向前看,为前面的阶段沾染上了人的色彩。我们在进行猴体解剖时,以人体解剖为参照。

人的自我意识不是单纯的自我意识,也就是说,对于人与动物的区别而言,自我意识的内容是至关重要的。在主奴辩证法中,出现的是一种单纯的自我意识,它或许敢于为自己的自由而撂下狠话,但是这种自由是空洞的自由,对于自由的实质,他没有体验,也缺少认识。

但是,这种苟且之事也是人的起源之路上的关键一步,它令人比半神半兽活得更久。那些生灵拒绝一切束缚和羁绊,哪怕是空洞的纯粹的自我存在的直接实现,也不惜一切代价去争取。就像一些为理想而选择跳楼的年轻人。愿意为这种非实质性的自由而献出生命,这固然是一种高贵的而且强大的单纯性。然而至刚易折,他既不愿意扭曲如蛆虫,也不愿卑微如蝼蚁,这令它们没能活着看到更广阔的现实世界。与此相反,人则宁愿要一种次要的然而是实质的自由,奥勒留的自由。这究竟是因为人们要比那些半神半兽更加智慧呢?还是仅仅因为人们要更加幸运呢?无论如何那些生灵做了完全不同的选择,而这些选择是他们的行动不具有历史意义。如果今天我们把自己认作这些生灵的后代,可能是一种错认。纯粹的自为存在和绝对的否定性是两码事,因为纯粹的自我意识是非历史性的,而绝对的自我意识是完全历史性的,是坚实的质,是真正的精神。

自我意识与共同体

当我们谈论自我意识,我们是在谈论一种纯粹的自私自立、一种野心——他们要做主人。对承认的渴求时常灼烧到他们的心灵,一旦他们感到停滞不前的时间过长,事情便愈发如此。燃烧自己,卷死别人。群众知道该如何形容他们:精致的利己主义者……说他们是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并非是说他们有什么坏心眼,而只是说他们过于持久地保留着一种天真的顽劣——因为他们并非对此有着自觉,只是沉醉于自己评价自己、自己提高自己的无限游戏之中,甚至从未发现奴隶居然也有着一种生活。

所以在一个社会之中,他们总是以诱惑者的面貌出现的:他们诱惑自己的老师、同学、同事、上司,为他们服务,而同时又要奴役他们,令他们围绕在自己的身边,为自己唱赞歌。他们知道自己如何做才能引诱他人,但是他们却并不理解自己为何能将他们吸引到自己的身边。首先,他所用于诱惑他人的东西,在他自己看来是无价值的筹码——「气质」、「潜能」、「性格」、「姿态」、「地位」——这些筹码对他而言毫无意义,而且真正说来对他人也同样只有次要意义,但是他又不得不去精通对这些筹码的运用,以换取宝贵的承认。同时,因为他们如此沉醉于与自我的游戏之中,因而他们也从未真正理解他人的欲望所在,因而也只能是一种诱惑者,无法满足他人真正的欲望,也无法得到发自内心的承认——因为他所得到只是奴隶对主人的承认。在被卷下去后,一切人——他认为曾经有资格给予他承认的人——所给予他的都只是这种承认。这种过于微不足道的承认令他们更加孤傲。

能将人从这种自我隔离之中解救出来的,是共同体。不是虚假的、想象的共同体,因为那种共同体只能创造更加孤立的个人。而是能令这个高傲的头颅为之垂下的共同体、赢得了主人的承认的共同体。在《悲惨世界》中,沙威曾经短暂地在革命者的游行队伍中感到头晕目眩,这队伍就是我所说的那种共同体。在其中,孤立的个人从自己强加于自己的选择之中解脱出来,他发现与之相比,自己曾经在其中孤身奋战挣扎的红与黑都被消解为虚无。这是他的进入人类历史的首个瞬间:他发现自己既不是身处危机四伏的狼群,也不是身处亟待征服的羊群,而是身处人群之中,为人群所包围——他们不是来征服你的,然而也不期待为你所征服。

在上一篇文章中我曾经讨论一种对彼岸的追求,这种追求是永无止境的。现在我们能知道,自我意识对自我的理想、所谓的理想自我就是这样的彼岸。只有自我意识在一次又一次的轮回之中最终发现了值得为之付出的东西,进而选择了舍弃自我、作出真正的实质性牺牲时,他才能从这种永无止境的、为了饥饿感而进行的角逐中摆脱出来。

在上上篇文章里也讨论过类似的人,深陷名为「层次论」的虚假意识中的那些人——长久以来把自己与其他劳动者隔绝开来,令自己一再地陷入孤立无援的状态,令他们在遇到困难时、只能寄希望于求助「眼界更宽广的人」「层次更高的人」「更厉害的人」「大佬」「天才」——最终令自己在「追求卓越」的道路上,碌碌无为了一生。

最近三篇文章都在讨论类似的事情,这是难免的事情。因为我在北京工作,被这样的人们所包围。对于他们内心的煎熬和纠结,我近期一直在思考这些,这是目前我给出的解答。

这一小片精神,这一小块血肉,随你处置,愿你善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