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之名
一开始的时候,人们设置历法,不是为了记录历史事件。因为一开始的时候尚未存在历史,如果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人们尚不会带有历史意识去刻意记录这些事件,此时事实上没有任何东西会被可以记录下来,没有任何东西需要被记录下来;相反,他们只是不可避免地留下了活动的痕迹而已,这些痕迹在很后来的时候、通过历史学之后的考古学的出现,才被编排进了历史记录之中。
一开始的时候,人们设置历法,是为了记录一条自然规律的发现。我们现在知道了,那是地球自转与太阳公转的周期的规律。这个周期的是人们所发现的第一个时间性的尺度,由此人们能够进入一种时间性的存在——进入一种文明。通过把这种尺度的发现视为是某种启示,通过对蕴含于其中的种种比例进行研究,我们得到了昼夜交替、潮起潮落、春夏秋冬的确定性。以此为基础,农业才变为是可能的。
人们得到启发,不是由于他们因其先天的好奇心而善于发现太阳的在场与不在场,而是由于一种内在的体验:它的在场与不在场至关重要。阳与阴、在场和缺席,带来温暖和凉爽或是灼热与寒冷——这个外在的尺度也内在于我们之中。
阳光的带来的周期性要比它带来的抽象的能量要重要的多,它能在「每天」这个我们内在化了的尺度上按时出现要比它所带来的温暖要重要的多——因为我们是通过前者在我们之中的设置才能够体会后者意义上的温暖的,不按时出现的太阳带来的是无法理解的灼热和寒冷。
「太阳照常升起」,对我们具有重大意义。阳光的这种周期性带来了「常」,这是一切尺度的前提——时间的尺度、温度的尺度——从而我们能够衡量去丈量世界。
我们怎么知道太阳是照常升起了呢?如果在某种意义上的显示之中,它实际上晚了一点或早了一点,我们又怎么知道呢?答案是我们往往不知道,甚至是必然地不知道。因为我们与太阳的尺度关系并非如齿轮那样严格地咬合起来,因为我们在这周期之下也存在着种种的痛苦与希望。 它穿过了我们的身体,造成了某种效应来协调我们的节律,但它也并没有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令我们无法察觉到这一点,我们发现了某种踪迹和剩余。比如说,这产生了一种感性剩余——热,这足以暗示我们并非且不可能严格协调一致。而更加复杂的、消耗这种剩余的努力就更加层出不穷了,我们围绕着它建立了负责的社会制度。
这种协调一致不可能性是这样被认识的:它的形象不是一位溺爱的母亲而是一位无能的父亲。无论我们所谓的主观时间在决定性的意义上被它的周期所决定,也只是通过其失败才成立。这种失败从各种神话中太阳神的反常举动中能看出来——羿射九日、法厄同的坠落、天照隐身,有时得需要人们去敲锣打鼓,才能避免它被天狗吃掉……人们对太阳的伟力与无能的二重认识,从很早起就建立起来了。
太阳之伟力与无能,在与其燃烧自己的行动。燃烧是一种净化,但是不是对被燃烧的东西的净化,而是对被燃烧所照亮的东西的净化。
太阳就像一位无能的父亲,通过暴力来施行它的教育,而在它的暴力下会建立起一种规律。太阳的暴力是借助阳光来施行的。
借助物理学的发现来说,阳光是一种纯粹的能量,其主要特点首先在于其纯粹性而不在于其携带的能量。水和风也是如此,网上常常有那种用高压水枪冲洗废旧物品的解压视频,它们能够得到净化,必要条件在于水是纯的,而加大能量则只是让冲洗的效率变快一些而已,如果用含能量极大的化肥去清洗,其效果则不见得会有多好。(我们由此知道泰勒斯的水本源仅仅意味着纯)而阳光也能和水与风一样,凭其单纯性雕刻山川、填海造陆。只不过与水和风不同,阳光才是我们世界的唯一的和最终的雕刻家,水和风只是它的化身。因为它们周期性来自于阳光的周期性:对同一个地点而言,是水循环将雨水搬到高空,是季节产生了气压差,并造成了风。
于是由阳光弃而不舍地冲刷着大地上的一切历史。在这种冲洗之下,无论地球上发生了什么——从俄狄浦斯的愧疚或哈姆雷特的痛苦,到文明的精神或野蛮的意志——都不会形成一个无限扩张的自为结构,因为在此之前它便会被节律性地洗刷着大地的阳光吹散。太阳就是那个一直在场的且从未被完全内在化的必然性。在今天与赫西俄德那时一样,我们依赖诗去解释它。
一直以来我们所学到的,是跟随太阳的不完全无情的节奏调整自己的节律,从心脏的搏动到生产的节奏(活像一个热机一样,知道什么时候该使劲),与太阳尽量达成协调以避免毁灭。这是迫害也是保护:迫害是因为这是武断的暴力,没有道理可言,就其本身而言不会教会我们任何东西;保护是因为在我们离开太阳而自立之前,可以一再地遗忘和重试、可以把一些东西留在历史之中被风吹走、可以去要求某种幸福、可以对一切自称为绝对的东西宣战。
现代社会想创造自己的节律,让工人没日没夜地生产、让商品没日没夜地送进回收站,只为了让货币的周期替代太阳的周期。这种努力不会成功,因为我们最终不是货币之子,而仍是桑和露娜之子,即使按最小意义上来说,在太好或太坏的天气里去上班也会为我们带来单纯的痛苦。在两种节律之下,我们自己就会撕裂自身。因此如果有一种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批判,那它大抵上是以太阳为名的。
既然自古以来的一切社会运动可以单凭一个空洞的符号就足以成就自己,那么为什么我们不可以再一次地借助太阳的名义——借助这个在科学中、也在资本主义生产体系的失败中重新被被认识了的太阳的名义?
中文精神分析的经典《永夜微光》,多好的书名,但我从中想到的是一个科学幻想:被熄灭的太阳,漫漫的黑夜,朝着星光远航。希望我们能健康地、无忧无虑地成长到可以独立于太阳的种种保护与威胁的时候,去往浩瀚的星河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