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我在听。
你好,我收到了你发出的讯息。首先,我要对你表示欢迎,你的讯息最终冲破了你的自我审查制度,到达了我这里。遗憾的是,我不是你所寻求的那个「另一个你」。但是,我希望向你分享一些我的想法。在这里,我不会把自己的讯息伪装成是「另一个你」发出的讯息。因为这样做只会徒劳地增加你花在辨识自我所花费的工作量,你需要花费更多的经历才会发现我并非是你——无疑,这只会是你得到的又一个失望的结果。
你曾经总是在怀疑沟通的对象是不是自我;相反,我则曾经总是在坚信沟通的对象与我是相同的人。我将试图证明,我们的想法是一体两面的,尽管出发点不同,但是我们最终达到了共同的东西。你从对一种沟通形式的设想出发,在路途的最后,你发现你最初所设想的这种沟通是不可能的;相反,我则要从结果出发、从一种已然建立起来的沟通——即我与你现在正在进行的沟通——出发,试图给出我所走过的同一条路径。接下来你会看到,你的写作是一气呵成的,而我的写作是充满反思性的,其中包含着大量人为的编排。尽管如此,我们仍在表达相同的东西。这同一条路径,从探索和回顾的两个视角看来是完全不同的,我认为,这两种视角交错起来,将向我们揭示出沟通的真理。
你有一个很好的比喻,「噪音是否意味着在我的意识之外,是否还有无数的存在在同我争夺这一信道的所有权?」这就是在说,这种现象的根源在于人人都只是在执着于倾听自我。人人都在倾听自我,意味着他们先入为主地认定交流是我与我的交流,而噪音则不具有意义,甚至是拒绝承认这些噪音的存在。他们在对彼此的先入为主的拒绝之中认定彼此之间是不同的。来自于宇宙的阻碍同样也来自于内心之中。于是,一切交流都首先被认定为一种二元关系,简化为我与他者的交流、简化为信息的交换、简化为通讯。于是,我们这样的一个世界:当两个角色在彼此控诉的时候,我们会注意到他们往往处于一种平行的对话之中,没有人在有意识地言说,没有人在有意识地倾听。其结果是,人们不得不设想世界舞台外有一个设计师,由他来为整体上的和谐负责,即使每个人都只专注于演奏各自的声部。
星海之间那些茫茫多的讯息,我感到有必要把他们都视作是源于我自己的。这些讯息只是由于某种原因而为我所遗忘、从而变得难以辨识了,因此去解析、理解它们,是我为自己所立下的任务——在被分离的处境下找回我自己。因而,我的现状、我的特殊性是我的出发点,是我要抛弃掉的东西,而不是我所在寻求的东西。于是,怀着一种热枕,我踏上了这条道路。
在我来到这世界上之前,我是尚未形成的。我尚未出生,也没有死亡。这个尚未形成的我弥散在世界中,无关心地弥散在我日后会踏遍的每一个角落。然后我出生了,从这种无定形的状态之中分离了出来,这种分离,我首先理解为一种直接的失去、一种单纯的遗忘,所以达成一致的方法,就是去回归。然而事情没有那么容易:我很快发现,我没有像叶子上凝成的露珠那般径直落回大地,这愿望反而是被无限期的搁置掉了,留下困惑而不安的一个我于这个世界上,寻找着回归的方法。
一开始,我喜欢收集我遇到的每一种现象,把他们记住,然后偶尔复现这些现象。声音就是这类现象中的一种。我收集听到的每一个句子,然后重复这些句子。我听到「妈妈」,我就说「妈妈」,马上又听到「乖孩子」,我就说「乖孩子」……紧紧追随,就像卡农一样。
很快我就遭遇了莫名其妙的困难,那就是新的句子总是冒出来,而且变得越来越难以被记住。于是,我不得不发明一种以一统多的句子压缩技术,将完整的句子分割为片段,然后按这些片段来记忆他们。随着这一技术的发明,我才模糊感觉到当初为什么会遭遇到难以记忆的困难:世上有如此多的言辞,岂不是意味着这一技术很可能已经在世上存在了,因此我之前所遭遇的困难,在于对这种东西视而不见。所以我开始相信,这一压缩技术的使用其实意味着言辞的发现,我不是发明了压缩技术,而是发现了言辞。
从此开始,我开始发现各种新的规定。比如问句「叫叔叔」的答句是「叔叔」,它能拆分为「叫」和「叔叔」两个部分,「叫」意味着如果我复读其后的第二个部分(答句),那么音乐和对话就可以在和谐中完成了。这两个词因此有着不同的地位,如果「叫」出现了,那我甚至不需要特地去记忆第二个词。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是一套词汇的分级分类学——范畴学说。
在这一阶段中,我始终在表达着一种直接的认同,一种单纯的「是」。作出这种认同源于我的这样一种感觉——那答句抛回后的沉默就是我所久久寻求着的一体化。在那时,我所做的事情就是展现别人想看到的东西:别人的观点就是我的观点,别人的视角就是我的视角。词语的精心编排是为了令自己成为他人的欲望对象。我令别人误以为发现了自己,从而喜欢我,从而给予我那种我所要求的充实感,令我误以为自己已经达到了目标。
但是他人实际上要求的更多,他们是不能满足于在别人身上认出自己的,他们欲求的对象实际上是虚无。我作为一种延续的东西,只是高级一点的复读机,从我这里发出的,只是一种回声。他们一旦发现我只是在机械地应答,就很快地对我失去了兴趣。比如:「你欲求什么?」他们问道,我拼凑词语,给出了自己的答案,他们摇头;「你欲求什么?」,他们又问,我换了另一套说法,他们摇头……这个问题看起来不是拿语言重新拼凑并丢回去就能解决的。我的范畴理论失效了,我的幻想破灭了,人们离开了,我的不安宁感重又被激发了出来。
就在这种不安之中,为了挽回正在发生的分离,我的第一反应是感到有必要构造出(或至少是虚构出)一个「我」出来,这个「我」是用于表达欲求的主体——自我。这个自我会欲求什么?如果一种欲求有助于我们结合在一起,在结合中回归统一,那么这个欲求就是它的欲求。
在这一阶段中,我通过自我,间接地表达着一种确认。我确实在表达我与他们不同的地方,但是这些不同处处暗示着一种达成一致的希望——「我不能理解你,但是……」。但我如此说的时候,我实际上仍然坚信我能够理解和体谅他人,准确的说,是坚信被没有什么他人需要我去理解和体谅。我给出了我的自我,但是我并不认为在他人给出的自我后面有一个异质性的东西,也不相信其背后有任何东西。
自我作为我的创造物,承载着我找来的越来越多的规定,然而它毕竟不是我。我强调自我的特殊性,但是这是一种面向他人的伪装和面向自己的欺骗——为了达到目的,这些特殊性是可以放弃的东西,而不是固有不变的东西。虽然每个假面是不同的,但是随着这场生动的假面舞会臻于完善,它仿佛最终会融解在一个整体中。
围绕着某些曾经是任意选择的观点,自我构建了出来:观点先于自我,自我依附于这些观点,借助这些观点来争取普遍的东西。它从它那充满着特殊性的目光出发,也只能把世界看成是自己的印证。我只是认识到我的特殊性是无法磨灭的,我需要在认识自己的特殊性之中达到对外界的理解。我开始关心一切人,但是不关心任何人——因为自始至终都只有我,而没有他人。他人——那些同样如此构建着自我的东西,尚未被认为存在着,因此,我很快就遇到了又一困难。
新的困难在于,那些作为自我的出发点的观点,被经验证明是脆弱的,而构建于其上的那些自我,因此也是脆弱的。随之发现的是这样一个事实:观点是带有力量的,力量越强的观点,就能构建起较稳定的自我。力量较弱的观点遭遇到力量较强的观念,就成为一种拒绝——弱者对强者的怨恨和强者对弱者的拒绝。世界上竟然存在如此多力量不一的观点,这不得不促使我相信,面具背后至少有某种东西,他人与社会是存在的。这种新的事实令自我猝不及防、突然发现自己暴露在社会之中。自我真正运行了起来,开始评估那些观点以稳固自己的地位,不断通过选择或强或弱的观点来重构自己。
自我的这种被动的运行在我这里有着完全不同的意义:这种反应说明了自我的失败。这些不同的自我之间是无法达成和谐的,原因就在于它们仅仅只是自我——一种自我维持的自动机器。因此我必须要问,为什么那里存在这样一种自动机器?为什么那里有一个同样如此复杂的结构而我对它们的了解是如此之少?这些机器的存在本身——而无关它们呈现出怎样的样态——对我来说是意义非凡的。看来,单单发明出一个自动机器虽然已经是不错的成就,但是仍然是不能令他们、也不能令我满足的。
我的探索到这里告一段落,其暂时的结果是在此讲述着的我。我现在还没有完全脱离自我的行为模式,也少不能形成一个事后的明了的结论,但也多多少少能做出一些决定,虽然这些决定往往是很不充分的、带有探索性质的。就是这个尚在探索着的、正在形成着的我,从你的讯息中读出了一些超越那些自我之间「无望的表演」的东西,这令我(谨慎而乐观地)相信这一轮的尝试确实走对了方向。所以:你好,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