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个我,你在看吗?
当我和人沟通,我是想确认对面有一个「我」的存在。这里的「我」可以是各种意义下的我,比如,作为人类的我,因此我就确认了对面有一个人类的存在。我发送我的讯息,然后等待回复。如果迟迟不见回复,漫长的等待就会变为孤独和疯狂。如果回复的讯息我无法辨识其中是否具有意义,我就会很不安。而如果我能辨识出一些东西,我就需要花心思去思考这个讯息经由哪些外在于我的过程、通过了哪些处理,才回到我这里。我分析这些信号,来判断处理这些信息的是否是一个我。随着分析经验的丰富,我逐渐建立起了一套用于分析的精细的模型。这套模型有按层次对对象的潜能层次的组织形式、有对对象的各种特质的标签式的管理、有对沟通对象期望的价值排序。这套系统从来没有帮助我辨识出一个我,倒是很好地为我辨识出非我的事物。这套对非我的认知系统,我如今称之为范畴。
我愿意进行沟通的前提在于,我愿意相信对面有一个我。而我不愿意沟通,则说明我对此感到失望,我认为永远也无法寻得这样一个我。某些时刻尤其如此,比如当我在一个与我相像的形象之中辨认出了某种异质性的东西,我便会感到恶心、不适。每当这种失望的时刻到来,我就忍不住从身边的人们之中脱身而出,转向太空中去寻找安慰:广袤的太空之中,总该会有这样的存在了吧。一定会有的,太空回答道。在这种意义下,太空永远能给人安慰:在遥远的某个地方,是否可能存在生命体,一定会的;那么,在更加遥远的某时某处,是否可能存在与我相像的灵魂,很有可能;那么,我鼓起勇气问,在宇宙的尽头,是否有一个另世我,有一丝希望。
无垠的宇宙虽然帮我大体确定了另一个我的存在,但是却无限地断绝了我们沟通的可能。因为那另一个我越发地遥远,一种沟通便越发地不可能——对于身边的我,当我们进行沟通,只需要驱动自己的声带发出声音;而对于远方的我,我们拨打视频电话,竭尽工业时代的智慧成果,来换取一点保真度;而对于更加更加遥远的我,我们的话语总是淹没在背景噪音之中。我不禁怀疑,这些噪音是否意味着在我的意识之外,是否还有无数的存在在同我争夺这一信道的所有权?就像万千鬼魂在争夺一根象征拯救的头发丝。
礼仪,是从另一个角度上建立的、针对我的沟通需要而建立的安慰系统。在礼仪之中,我能获得确定的感觉:我总是知道我会收到什么回复——因为我们之间的沟通是良定义的、形式化的、遵从协议的。然而,在这里进行沟通的我只是「作为……」的我,是扮演角色的我,是戴着面具的我。舞台上的小丑,他确信自己的表演能被观众所理解,但是他却不能决定自己所表演的东西。「可是医生,我就是那个小丑。」自我表达,是礼仪之中的禁忌。
这就是自然与约定,两套安慰系统,它们的实效——那就是没有实效。但是非实在的效果还是有的:安慰剂的效用就是安慰。它们无法成为沟通的桥梁,科学看起来不能,社会看起来也不能。
我与我的沟通,就这样被时间与空间上的限制隔绝了下来,我称之为我的有限性。我有时候会想,是否是因为世界害怕自己毁灭,才阻止我们相见,阻止「我心中的神」与「你心中的神相见」,阻止人们组织起来,阻止人们驶向星辰大海。为了自保,一道闪电劈向巴别塔,我们被分割成了「这一个」与「那一个」,彼此之间漠不相干。
莱布尼茨说世界上不可能只有自我与上帝两者存在,他说对了,因为自我与上帝之间的那种阻碍,就是实实在在的东西。只不过他把这些阻碍理解为自己对自己的阻碍,这种乐观主义是十分老套、屡见不鲜的:我们无法敞开自己,接受上帝。而一种针锋相对的悲观主义则会认为:你敞开自己,只能接受到真真正正的寂静。寂静或虚无不是别的,就是混乱。你能够达到另一个我的代价就是你永远不能再是那个天真的、原生的我,你不再是那个需要进行沟通的东西。
于是似乎,一切自我沟通的努力都会通向自我毁灭。因而沟通是不可能的,除非把自我毁灭也认定成是一种沟通。这种自我毁灭、这种献出自身,我通常称之为履行责任。我总是见到这样的情形:奉献出自身的人寻找不到一点自己所渴望见到的迹象,终于无法坚持下去,于是转而向他所为之奉献的对象展开了复仇。这样的事情,无论是在空间上还是在时间上,总是时常发生。在长时间的交谈中、在对通讯软件中的回复的等待中、在赶往和离开约会场所的路途中,我也时常感到疲倦与愤怒。于是我染上了对时效与距离的畏惧,这令我一天天地更加不愿意与人交流。这种对距离的畏惧自身便是一种距离,令另一个我与这一个我更加地遥远。
然后我就成了原子化的个人。我有时候会想,是不是因为我对于沟通的渴求,才令我成为了原子化个人?就像巴别塔一样,人们建一座高塔,这是某种亵渎,所以就被上帝拿闪电给劈了。再或者说其中没有什么因果关系,人们建高塔的时候脑子空空、没想别的,无故被劈了之后才徒劳地想要搞清楚这背后的意义,然后脑子才长了出来,成为人身上的一个最别扭的器官。
我最近从大聪明们的痕迹中学到,或许沟通的不可能性本身是否能够沟通的桥梁。于是我开始尝试地向有潜力的对象解释:人与人在根本上是分离的;我们内心最深处都是漠不相干的;我们各自的寻找自己的道路是平行的、就像走钢丝一样。于是,这样一种沟通要求我们不仅要从回复的讯息之中辨认出自己的形象,而且还要识别出对方在努力地识别出自己的形象。补偿被闪电劈到的方式是再被闪电劈一次,第一次是本体论意义上的,第二次是认识论意义上的,两边都被劈了一次,看起来就协调多了。
我感到,如果这样理解沟通,即一切沟通都是无望的表演。那么不仅解决(solve)了问题(problem),而且把问题(knot)也给解决(cut)掉了。从此不再有沟通的问题了,仿佛真的没有沟通的问题一样,至少从此再也没有沟通的问题等待我去解开了。我的生活一如从前,失去了某种纽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