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自由意志
「你拥有自由意志吗？」如果你不怀疑自己具有自由意志，那么你唯一的回答是「是」，因为这是符合逻辑的回答。而如果你不相信自己具有自由意志，那么你的回答既可以是「是」也可以是「否」，因为假如你是被迫做出回答的，那么这两个回答都符合逻辑。
因此，借由向自己的内心发问来确定我们是否具有自由意志是没有意义的，符合逻辑的回答不一定是正确的回答。既然如此，我们就要分析问题本身。
这里讨论的「自由意志」是什么？首先，它是一种能力；其次，「自由」意味着它独立于环境；最后，「人的意志」意味着它是一种内在的动力。因此——大致上——自由意志就是指人独立于环境做出行动的能力。
人的独立性如何可能？
我们生来便是狠狠扎根于这个世界上的，我们获取能量，我们转化物质，我们与世界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我们既不能介入我们的出生，也不能介入我们的形态，更不能违背自然法则，这样的我们，存在独立于世界的资格吗？
毫无疑问是有的，因为将事物分成相互独立的部分是一种看待问题的方式，是一种抽象思维的认知方式。这种思维方式是古老且广泛有效的，连近代数学都力图重现它的原理。按照这种认知方法，纵使我们与环境之间的关过于密切，整个世界仍可以分为「个人」、「环境」、「他和环境之间的关系」三部分。因此，「个人」可以独立于「环境」，但是这样的独立性要保证「他和环境之间的关系」的约束。
人的自由如何可能？
在我们与环境独立看待的视角下，我们是否仍有自由的余地？或者说，「个人和环境之间的关系」的限制是否剥夺了自由的可能？
我们的无数行动都是受环境控制下做出的。一项研究表明，连不起眼的嗅觉都能影响许多决策，无数先决条件无时不刻地在影响着我们的行动方式。纵观整个进化史，便会意识到我们现在称为「认知」的过程不过是某个高阶应激反应的子过程。
决定论认为一切事件都是先定的，假定个人能做出行动，但是个人行动的原因还是来源于环境，这就称不上是「自由」。温和的决定论者因此认为自由意志是一种幻觉，另一部分决定论者则直接否定自由意志的存在。若我们愿意同意「结果必有原因」这一法则，那么这个论点是符合逻辑的。
这论断固然决绝，但仍给我启发，是否能另找出路解释自由的含义。学习固然是漫长应激反应的一环，但是这个过程中环境的影响是先被「暂存」在人的大脑中，才在最终输出为行动。而且这些环境的影响会伴随人的一生，当我们将人独立起来看待时，实际上为这些暂存于人影响加上了时间上和空间上的限制，此时我们就已经将这些影响视为非环境的一部分了。
因此，人可以视作具有自由，只要我们的自由是在一定环境下、一段时间内具有的自由，而不是在整个世界、整个历史下的自由。而且，即使是在当下的环境中，我们也并非是完全自由的，还要受到环境的种种影响。走到这一步是符合逻辑的，若我们相信决定论和自由是相容的，那么自由必然是存在的，而且是极其受限的。
有人可能认为这种解释贬低了通常意义上的人，因为按这种说法，必须认为草履虫受到刺激后一系列过程与人的学习只存在度上的区别，草履虫的自由甚至石头的自由与人的自由只存在量上的区别——只要有初始态，就有自由。但是最重要的就是度的区别，人的高贵不是因为本质上脱离了创造物的本性，而是人自降生天然地就集中了堪称奇迹的自然的力量、耗费了普罗米修斯和女娲的创造力，因此具有更高的潜力。哪怕是最卑贱的奴隶，也比最高贵的家犬具有更大的潜力。
我们如何作出选择
生活是一门艺术，要在不充足的前提之下得出充足的结论。
塞缪尔・巴特勒
自由意志，简单地说就是人们自由地作出选择的能力。这种自由是在人的微弱理智介入下实现的。我们有把自己一切两半的自由，但是这个念头根本不会出现在日常生活的可选方案之内，许许多多的选择都不会在我们的脑海中显现，周围神经系统、爬虫脑、边缘系统接管了一切，留给我们选择的余地是非常有限的。「人生而自由，但无时不刻处于枷锁之中。」在这些诸多限制之外，我们是凭借什么作出选择的？
是凭借理性吗？不，仅凭理性做不到这一点。理性究其特征，仅在具有较充足前提的情况下才能得到结论，而且预判几步棋就能竭尽全力而必须依赖直觉的帮助了。在这个不确定的、风雨飘摇的世界中，理性的力量是无能为力的。理性不擅长做出选择，理性只能作为约束，约束什么做得到、什么做不到，而不能决定什么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
……但是这样明确地把方向相反的动机展示出来已经就是智力在做选择时所能做的一切了。理智被动地并且带着好奇心等待实际的决定，好像是外来的似的。从它的观点来看，两种决定似乎都是可能的，这就是意志在经验自由方面的错误……除了彻底显示这些刺激动机的本质以外，理智更无别的事可做了，它无法确定意志本身，因为意志是很难为理智接近的，也是无法加以研究的。
叔本华
既然如此，对于我们的理性而言，只存在做出选择的手段，而不存在作出选择的目的。因此，叫它关联型思维也好、叫它逻辑推理也好，我们并非依赖理性而作出选择。
在人的种种性格之中，还有着另一种被称为「意志力」或「决心」的力量，它能与我们的性格中的原始力量争夺控制权，能让我们力排纷纷扰扰的、影响着我们决策的约束，让我们做出选择。驱使人作出判断的并非是理性思维，而是这种意志力。人选择，并非是因为考虑了选择的结果，而是因为自己的意志为自己施加的强制性，这种强制力逼迫人做什么或不做什么。
精神严以责己的纪律，全副钢铁锻造的意志，面对面的针锋相对，具有某种强烈而奇特的东西。现实的非理性造就了人的伟大，把这种现实贫乏化，就是同时把人贫乏化。于是我明白了为什么种种学说向我解释万事万物的同时倒使我衰弱了。这些学说卸掉我固有的生命重负，而这本应该是由我独自承担的。
加缪
倘若人的种种行为对他自己有着某种意义的话，那么这意义只可能在于他做出的选择。人的非理性承担起了人的选择，从而承担起了人的行为，从而承担起了行为的后果和意义。
现在，我们可以讨论「自由意志」了。
自由意志是幻象吗？
埃斯奇涅斯：那么，苏格拉底，请你告诉我，我能够按照我自己的自由意志来做任何事情，这个观念，它是否完全是虚假的幻觉妄想？
苏格拉底：没错，是彻底的，虚假的幻想。
埃斯奇涅斯：那，我还怎么生活啊？
苏格拉底：就宛若你有选择权那样去选择吧，只是清醒的明白你真的没有任何选择权，也没做任何选择。这是朝向自由和幸福的一步。这样一来，以社会公认的是非善恶标准观念所带来的「过失和罪错内疚感，失败感苦闷感」都会消失，而且会让你停止去因为其他人所谓的错误行为，所谓的恶行而愤恨，气恼的指责怪罪他们，仇恨他们，消除你对他人优秀行为举止的谄媚和羡慕。
埃斯奇涅斯：如果这一点，被大众普遍广泛的认知理解的话，我们的悲剧作家们还有什么可写的呢？
苏格拉底：几乎没什么可写的了。
真如苏格拉底所言，关于悲剧作家们真的没什么东西可以写了吗？苏格拉底之后，人们依然拒绝认识到这一点，在每一个时代，依然有无数伟大的悲剧出现在世上。为什么我们仍然坚持悲剧？为何我们仍然坚持认为人有自由意志？或许根据一切先天的原则和后天的经验尚不足以得出充分的结论，但是可以尝试从以下几个方面去尝试分析它：
首先，因为这是有必要的。「人拥有自由意志」这个假设是有益的，我们可以以此进行道德评价、以此建立法律。西塞罗的《论神性》，讨论了神存在的必要性之一是在当时的社会中作为基准维持道德秩序。而在我们的社会里，自由意味着责任，没有自由意味着不负责任。假设人没有自由意志，则很难为二战纳粹战犯定罪。
其次，自由意志若作为一种人为规定的认知对象，是合理的。将意识仅仅看作是简单的机械行为的堆积是过于简化的一种认识方式。实际上即使是最为简单的规则也能产生最为复杂的现象，元细胞自动机就是一个例子。在这种情况下，我们或许可能总结出关于意识的种种规律，但要说要预言意识的行为，可能性是极其渺茫的。我们既然永远且必然无法精确预言得知一个人的意志将要引发的行为，那么在很多情况下我们把它当作一个最小的认知对象来单独研究是必须的。
再者，「自由意志是否存在」实际上是一个因为不同层次或领域而会产生不同结论的问题。以心理学为例，一些心理学的分支需要假定自由意志不存在，比如行为主义心理学，而另一些心理学的分支则必须假定自由意志的存在，比如精神分析心理学。这两者在各自的领土内都拥有无可指摘的控制权，也在自己的领地之外则无一例外难以发挥影响力，而在这两个分支交叉的地区则发生着无休止的边境战争。战争的根源在于两者的层次和领域不同，一些名词定义都因此会产生争议。假如前者承认自由意志在后者的理论模型中是必须的，后者承认自由意志在前者的理论模型中没必要假定，分歧会少很多。
最后，若单纯从经验主义和实用主义的角度出发，自由意志的存在是充分的。「原子的存在」比起「原子在阐述和解释现象时所起的作用」相比，不值一提。在这种情况下，就算作为「幻象」的自由意志，是否无法解释我们需要用它来解释的现象呢？可以解释，是否无法达成我们需要用它来达成的目标呢？可以达成。因此，不如假设自由意志存在。
以上的分析是相当朴素的，但是假如我们能抱有一丝禅意、不偏不倚地去理解各种理论对于自由意志的争论，则会认为它们之间的分歧是完全可以接受的。自由意志或许是一个自相矛盾的人造概念，是人们逾越理性领土的又一次不自量力的尝试。但是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活，未经反思的信念不值得接受。或许在自由意志存在与否的争论之中，相信自由意志不存在的人可以反思自己是否缺少去做的勇气和决心，相信自由意志存在的人可以反思自己是否能宽容「迫不得已而为之」的人们。无论如何，价值在于这争论，而不在于那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