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制内生活指南

在我的生长环境里，大多数亲戚都是在体制内工作的，或者是公务员，或者是事业编，或者是教师。在我工作后，还在联系的绝大部分朋友也最终选择了体制内的工作。这是为你们所写的东西。

从小，我便抵触体制内的工作，因为体制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无比僵化和低效的系统。为什么总是一再地花费宝贵的一天，把一张表中的东西原封不动地转移到另一张表中去？或许是因为这一份情感，令我走向了学习编程的道路。

可是在我工作之后，我发现自己作为程序员，依然无法摆脱这一类重复的、无创意的劳动。我也认识到了是什么在阻止人们使用更加高效率的方式来取代效率低下的方式——稳定性。我在工作中经常被上司告诫「如果没出问题，就不要修改任何东西。」于是我才明白，他们不是想要好的工具，而只是想赚钱。好的工具意味着更大的投入，虽然它们能够减轻工人的负担，但是它们并不总是能为企业带来与风险相称的回报。

一个历史悠久的系统不仅仅是僵化的，而且还是成熟的。它的成熟与僵化都源于其内部的规则。这些规则既使得劳动的工作变得单调而痛苦，又在某种程度上把责任从劳动者身上剥离了出去。如果触动到这套系统的规则，那么就意味着一种激进的革新，它们是不会容易为该系统的运营者所偏爱的。因此，它们是一种十分坚固的东西，要作出质上的突破是很困难的。

一开始的时候，如果在工作上遇到一件棘手的事情，我总是第一时间想逃回理想情况中：「能不能允许我直接改动一下系统里的关键部分，从而使得问题不再存在？」上司总是把我拉回现实境遇里：「不行，他们发工资给你，就是让你在已有情况下处理这个的。」于是我只能埋头继续干活，规则似乎是不可克服的了。

但是，如果要在一份枯燥单调的工作中寻找回一份应有的快乐，那么你的努力几乎一定要是不断地去面对、去针对这些规则的。你不一定要去打破它们，就如法律总是有漏洞般，规则也总是留有很大的余地。

规则，或者说教条，是死的，人则是活的；是机器将人简化为了齿轮，不意味着人在其中只能是一颗齿轮。如果一套系统僵化了下来，那么说明其中人的组织方式出了问题。而如果要使得一个僵化下来的系统重新变得有活力，那么这活力不能来自别的地方，只能来自于人的创造力。

我所说的人的创造力，是很具体的东西。比如在罗翔刑法的一些案例中争取减刑的一些手段以及填补处罚漏洞的一些手段；比如将多个人的核酸棉签丢进同一管试剂里；比如枪口可以抬高一寸。

想要在实际工作中发挥这种创造力是非常困难的。比如说，你需要同你的同事及上下游协调，你需要拿出一个阶段性成果来说服你的领导，你需要不断地去学习你尚未掌握的知识……这可能要花很久。好在，这样的工作虽然是最困难的，但永远不是最枯燥的。非但不枯燥，它会拯救你的心理健康。比如说，这可能会给你确确实实的成就感，这可能会令你意识到你在为人民服务，这可能会为你在同事中建立有益的合作关系。

我多次试图帮助体制内朋友解决一些报表上的问题，在面对一些较为棘手的情况时，我首先问：能在规则上能动多少手脚？然后问：解决方案一定是如此的单一吗？于是我得到的是问题的上界与下界，这中间有时候会有大片的空间供人发挥其创造力，而其他时候则可能不可避免的狭窄。

如果空间确实不可避免的狭窄，那或许到了你站出来去松动规则的时候了。比如说，在很多时候为一次性的任务写一个程序，是很不划算的。有一次一个朋友要做一项把微信中拍下来的图片分类并保存为Word文件的工作，但就这份任务而言这其中的操作空间是非常小的。但是其中也能发现很多可以努力的点，比如说：为什么不从数据录入的时候起便将图片分好类呢？为什么非得保存成Word文件呢？为什么要用微信呢？和上下游充分地交流后，虽然这一次以及接下来的很多次你不得不按部就班地解决问题，但是你对规则会有一个十分具体的认识。在之后，如果你参与了动员会议（这东西总是很频繁，却很少发挥其应有的作用），你可以预见到这些后果，并预先把它们提出来。哪怕未来你想对上级反应这件事情，你也能更好地表述这个问题。面对这些规则人不是无能为力的，尽管我们在这里所说的是一个再微弱不过的规则。

若非经过大量的学习，很难培养起对规则的敏感。你们在考公前及考公后，应要求会阅读许多书籍，比如《毛选》，我猜其中也会涉及到如何培养起这种对规则的敏感。与此相比，人与人之间的想象力却可以说没有区别，只是很多人由于规则的束缚而害怕将它们充分地发挥出来罢了。想象力的运用是危险的，正如我们说，犯罪同样是一种天才。但即便如此我们仍然要运用我们的想象力，因为它实际上就是课本上一再强调的主观能动性，那种打破循环的力量。

我想提醒你们，体制内的工作不见得比世界上其他的工作更辛苦，但在脑力劳动方面或许比其他工作更能让人麻木。万能青年旅店的《杀死那个石家庄人》是写给你们的：「生活在经验里，直到大厦崩塌。」歌词里突兀出现的所谓「经验」，其实是将自己限制在他人设立之规则下的视角所产生的东西。而我们真正能「生活」于其中的视角，只能我们自己亲手去开辟。如果坚持于去开辟自己的未来，那么我们就不会恐惧于大厦之将倾，因为即便如此我们也能保卫起其中重要的东西。

老实说，我写这篇文章，一开始只是想搞一个Excel教程，原来的题目是《为体制内朋友而写的效率指南》，后来前言越写越长，成了现在这副样子。首先，Excel教程这类东西其实已经足够多了，加之我自己也并不很了解Excel，遇到问题也是现查的，因此写出的东西不会比网上流传的更好。其次，即使是单纯报表，涉及到的东西也实在太多了：数据的录入、处理、校对、查询，国产Linux系统，问题的排查，情况的落实，电子化……而这些才是主要问题。最后，体制内的问题也不鲜见于其他的工作，那些把自己的未来绑定在某一门特定技术上的程序员，不同样也是困于一个体制之内的人吗？重要的不是效率，不是如何解决眼前的这一丁点问题；首要的是先生存下来，反抗自己作为工具的处境；然后，在即将到来的剧变里，赢得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