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书籍
我们必须灌输给自己最重要的一点就是,我们并不重要,千万不能做个腐儒;我们不可以自觉优于世上任何人。我们只不过是蒙尘的书本封套,除此而外没什么了不起。
雷·布莱伯利, 华氏451
假如电子书取代了纸质书,会发生什么?
书,刻在石头上、印刷在纸上、用数字序列保存在硬盘上、还是记在脑海里等待他人求学,没有本质上的区别。纸书显得如此特别,只因为它是最后一种我们能仅凭借感官而不借助机器便能接触到文字本身的媒介,所以更有实在感——或者「读书的感觉」。
或许,电子书代替了纸书终归还是失去了某些乐趣——如同它的反过程那样:用电脑打字剥夺了某种写作的乐趣,于是很多人在纸上打草稿然后转录到电脑上——但是,我们在阅读中更多地还是调动对文字的识别、对语句的理解以及对思想的提炼。而文字本身以何种方式、经由怎样的转换才最终出现在我们眼前,并非我们需要关心的问题。
我买过一个计算器,能加减乘除,还能开方。一个不比小皮夹大多少的小玩艺儿。我曾壮着胆子用改锥撬开它的后盖不胜惊异地发现,里面除了邮票般大、十张书页那么厚的一个小一块之外,便只有空气了,满载着数学变化的空气。当我的目光落在一本有价值的书上,当我一行行阅读这些印刷的文字时,这书留下的也惟有非物质的思想而已,这些思想扑扇着翅膀在空气中飞……
赫拉巴尔, 过于喧嚣的孤独
但是显然人们关心这个问题,对这种存储形式有着许多担忧:一种担忧是电子器件的寿命远小于纸张,得通过专门的设备才能读取,因此无数重要的、或尚未彰显其重要性的作品可能因此简单地消失、被遗忘——其易失性是致命的,而如今仅有的应对方法只是不断把旧数据保存在新硬盘上。假如有一天世界大战爆发,那么这些存储设备会轻易地损坏,即使有硬盘被保留下来,废墟上的人们也将很难复原其中的数据。
但是如果乐观一点、如果人类共同体不会那么轻易地走向没落,那么书籍实际上会更加容易保存:虽然电子设备的寿命极短,但是其维护成本也是极低的——一张消费级硬盘就装得下几百万本书籍。非营利组织不需要什么资金就能维持所有电子书籍的保存,对它而言,版权或许才是最大障碍。
无论如何,电子书的种种特点无碍于其书籍的本质。
书籍最为重要的一点就是:它能够丰富我们的知识与经验,使得我们的生命能够向前延伸。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书籍的本质就在于知识的保存——先祖以某种方式将他们的记忆与知识、以某种技术保存于某处,后人再则按照指定的方式将其取出——这也是我们真正热爱书的原因。
书籍承载着我们人类共同的记忆,个体能通过阅读能够「回忆」起这些古老的记忆……于是沉睡的先人在我们身上苏醒,忒修斯之船退换下的那些木板化为构成新木板的材料,人类最终得以维持同一性。
我们向它们索取更多的记忆,这些记忆仅凭我们短暂的一生是不可能积累起来的。跟那些不识字的人(或者是识字但从来不看书的人)相比,我们的财富就是,他们活了一次,而我们则经历了好几次生命,然而这种人生的单薄是我们无法体会的。
翁贝托·艾柯, 植物的记忆与藏书乐
它与影片、音频等媒介的不同之处在于它更擅长记录思想、记录系统化的知识,它在这方面是最优选择,与之相比其他媒介往往只能作为补充资料存在……实际上有相当多的电影作品和演讲录音引起了社会的轰动,但是当人们想要去追究其内涵时,这些作品只得沉默地供出隐藏在它们身后的那些书籍。
只要人还追求思想,那么阅读和书就永远存在,或者说,让我们热爱书的那一部分永远存在。或许有一天,阅读不会这么困难,或许有一天,会出现跳过这直接获得思想、交流思想的方法——希望会有那一天——或许那时,人本身也成为书了。
我相信在那样的时代,当一切思想都只记载在人的脑海中时必定格外美好,那时倘若有人要把书籍送进压力机,他就只得放入人的脑袋,然而即使这样也无济于事,因为真实的思想来自外界,犹如容器里的面条,人只是随身携带着它而已,因此全世界的柯尼阿什们焚书是白费力气,如果书上记载的言之有理,那么焚烧的时候便只会听到书在窃窃暗笑,因为一本地道的好书总是指着别处而溜之大吉。 赫拉巴尔, 过于喧嚣的孤独
书会永远存在,好书会永远存在,至少会与人类存在的尺度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