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眠症

我是不想如此频繁地拿出我的自我来向别人申辩什么的。因为在我看来，这是一种无用功、一种歇斯底里的尝试，它不能把我从绝望之中拉出来，而只会一同把那些试图帮助我的人拉下泥潭。然而我既然又在这里写下这些文字，我又有话想要说了，又有事情要申辩了。这次我想为之申辩的，就是我的这个总是不合时宜地冒出来的自我意识——它总是张牙舞爪地出现，搞得大家非常尴尬。

事情不是这样：我的自我意识自己要冒出来、想要在这世上宣扬某种存在感、想要在大地上宣称自己的权力的——不是这样的，我不是如此恶劣的人。如果可能的话，我想沉浸在物里、沉浸在身体性的活动中、沉浸在自己在做的事情中。并非是我在和大家谈话和交往之前就预备好了这样一个自我，然后突然掏出来吓到大家的。直到我们的谈话触及到了什么东西、在我们的交往之中激发了什么东西，它才如此出现在我们的面前的。

它如此突然出现，就连它自己都没有做好任何准备。它昏昏沉沉地，一开始都不知道自己现身于哪里，就在半梦半醒之中接过话头，开始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尽管在这时，周遭的环境对它而言还是全然陌生的。对于这样一个突然来到这里的意识，它做不好很多事，这是正常的。

我想说的是，是你将它传唤出来的。如果你们从一开始就不想见到它，那么便不要费心来召唤出它。你指望它能再说些什么呢？对于我的自我和你的自我而言，沉默已然是最好的回应。我有时会渴望和你平静地度过一段时光，一起默契地做点什么事情——但是这样的时刻太少了，我们不得不总是兵戎相见。

它是呼之即来的，但不是挥之即去的。它就单纯继续存在着，直到在深夜无人的时候，它才开始对之前发生的事情有了一定的体悟，才开始对自己说过的话有了一定的把握。感情退潮、理智入场，此时它要宣布之前那些无意识的沟通之中蕴含的特殊的真理——如此，它才有权利重新入睡，从而结束他的现身。

于是我失眠。我有一项总是不能及时完成的任务，要去一次次地去尽力反刍被提供给我的种种体验，一次次地修复和完善这个不能令人满意的自我。就像修改一副难以被挽救的画，就像收拾一堆烂摊子，就像从历史的泥潭中打捞回自己——而每一次修改，都让后续的修改变得更加困难；每一次收拾，剩下的空间都变得越少；每一次打捞，捞上来的东西都变得越少……每一次，这个自我都越来越久地滞留于这个不属于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