芝诺

Mar 13, 2022

芝诺是巴门尼德的激进追随者,这也体现在其政治倾向上:他在反暴君的活动中被残忍杀害。宁为有死,不为无生,用行动来实践自己认同的东西。

芝诺的命题是如何维护巴门尼德的?他要证明的是一旦思想中混入了感性事物(如飞矢,甚至是数),那么诉说就会变得错漏百出、陷入自相矛盾。因为感性事物对思想而言是外在的东西,它对思想而言是一种干扰,把它们排除掉然后思路才能比较顺利地展开——想象一下每一次思考普遍的东西都被特殊实例打破的情形。巴门尼德是明智的,他不让自己陷入到这些干扰之中,正如他不会为这些悖论所困,因此从不会走向歧路。然而,这些歧路是必要的矛盾,借助它们而非忽视它们才能达到真正的理解,真正的思考不在于抽象地对这些悖论表示拒绝,而在于对他们进行细致地研究——正是这样的努力使得思想变为具体的。此后人们所遭遇了种种悖论,每一次都让人信心尽失,然而每一次人们都重新启航……这样的努力贯穿了人类的思想史。巴门尼德和芝诺没有参与到尝试解决悖论的努力中去,他们忙于传播和实践自己的真理,这些工作最初在后巴门尼德哲学家(德谟克里特、阿纳克萨戈拉、恩培多克勒)那里展开的。

这些悖论都涉及到了数学研究之中出现的种种预设:和埃及人一样,早期的毕达哥拉斯派往往以先知自比,把自己得出的结论视为真理,而不认为有必要对这些结论加以严格的论证。芝诺把其中很多问题摆了出来,例如离散的数字和连续的线段之间的关系问题,用数及数的比例来描述一个线段时,总是不足够的。由此,芝诺从毕达哥拉斯派真理之中发现了感性特征——他实际上把ἄλογος(无理数,不可表达者)中所出现的无限性的问题给一般化了。虽然比巴门尼德说出了更多的否定方式,芝诺对待这个问题的方式依然是消极的。这一消极态度一直延续到了柏拉图,其数学后果是希腊摒弃了数字的研究,而把重心转向几何学上,其政治后果则是对匠人阶层的日益加深的鄙夷——这个过程直到亚里士多德对悖论的研究工作才出现了转机。

关于多的悖论

第一个悖论说的是:作为整体,存在者有部分。而作为部分,存在者从属于整体。如此每一个存在者即是整体又是部分。如果这个存在者的中有某种数的大小,那么这个数既得无限大又要无限小,即零。

第二个悖论说的是:如果事物的总和是一个数,那么它是有限的、可描述的。然而如果我们真的要一个一个数过去,那么就会发现事物之间总有事物可以数,因此是无限的、不可描述的。

这两个悖论所要说明的是,整体和部分的关系不能是数的比例关系。

关于运动的悖论

这四则悖论都是由亚里士多德转述的,而一名哲学家用自己的框架转述另一位的,那本身就含有一种解决在里面。因此我们先试图辩清楚诺可能面向的是谁,从而首先要忽略那些「目的」「空间」等被亚里士多德重定义过的词汇,因为它们的意义已经绕过了芝诺所要切中的庸见。实际上要辨清其原有意思是极为困难的,因为我们从小的教育中便处于一套预设的支配下,这是日常思维的惯性,因为那套框架是强而有力的,运用它们会令人意识到自己的掌控能力,从而变得依赖这种力量、停留在安全感中。

我们着手还原这些悖论的本来样貌。并结合亚里士多德的解答来分析:

首先,对于「二分法」,可以联系于赫拉克利特所谓的「流」。流是一种连续的本源——与毕达哥拉斯的「数」相对应,它是一种特殊的、连续可分的「量」。芝诺发现,如果主张这样一种量如果是可分的,那么就会陷入矛盾:「可分的」就意味着「间断的」、「不连续的」。既然赫拉克利特为解释事物的运动,表达出了「身处水流之中」的某种「不间断的遭遇」,那么他就将面临一个两难:要么否定连续性、要么否定可分性。1这是最为核心的一个悖论,这个悖论所维护的是埃利亚学派主张的「纯量」:单纯的、同质的、不可分的定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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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拉克利特的流可以说是永远能继续分下去的,不会有到头的一天,他不追求有限定的东西,这世体现在二人对待政治的态度上:赫拉克利特隐居世外指指点点,而芝诺则用其生命佐证其理想。总之,赫拉克利特的迷信者或类似的人会面临芝诺的挑衅:承认Heraditus在可分问题上的回避。

亚里士多德的解决引入了潜能-现实这对概念,它们基于:①有限性与无限性的统一,即有限的本质可以被无限地分割,于是有限的时间可以通过无限的点;②间断性和连续性的差异,即将连续的距离分为两半时,若把一个中间点分为起点和终点,这种做法本身就是把连续和间断相等同,因此论证无效。我们在潜能意义上可以作出无限多次划分,而在现实上无论我们的划分在哪里停下,我们都得到的是确定的结果。可以看到①是一种综合,开辟了新思路,②是一种分析,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但也意味着解决的不彻底性,这种不彻底性在历次数学危机里被一再地验证。

其次,对于「阿基里斯和乌龟」,芝诺关注的是运动的快与慢。快与慢是数的比例,按理说是不变的,然而运动却是一种状态改变,如何能用不变的东西来描述变化呢?在阿基里斯和乌龟的比赛中,比例只描述了他们的速度比,这个速度比把乌龟领先的那段距离分成了两部分,随着时间进展距离越来越小,但这个比例不变。从这个固定的比例本身得不出任何东西能让我们去发现一种超越,什么是超越在数学上的意义并不明确。

问题在于,毕达哥拉斯派中存在一种混淆,他们同时以数来:①描述不变的本质——数的比例;②描述变化的状态——量的关系。它们所针对的是事物的不同面向。对于前者而言,没有超越可言;而对于后者而言,则确实有一种超越。令这一超越成为可能的,则是前者中数的比例,因为前者不是别的,而正是对于这个运动的限制、对于这个量的变化的限制。

再次,关于飞矢不动。他挑出了一个瞬间,在这个瞬间中每个物体都占据它所在的一片处所,那么在这个瞬间里它就是静止的。如果用现代的话表达,就是说给定了时间的确定性,则空间的连续性就无法保证了。

要解决这点,我们可以接受芝诺论证的结论,承认在任意时间点上没有确定的位置,然而这里立即有一种逆转——点,并非因为它凭自己确定了确定的位置,而是作为运动的限制,才成其为点。因此可以说,不是通过划分产生出了点,而是通过点制造出了划分,不是划分为运动提供了可能,而是运动为划分提供了可能。这让我们的立场十分接近于亚里士多德:实际上亚里士多德就是这样做的,在他的运动理论(依然是潜能-现实理论)中,只有运动的开始和结束有意义,而中间的过程是不确定的。亚里士多德得出结论,说我们只能在有限的层次上进行分析。无限常常出现在某种层级的结尾,暗示了超出这个层次的发展——通过对无限性悖论的接受来达到一个新的、有限的视野。[^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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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相对,柏拉图主义者则更喜欢在悖论的一侧无限地内卷下去(在某些武断的限制下,比如对尺规的坚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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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到希腊人的作图法,想想我们如今在作几何图形的时候有多么的不假思索吧:在黑板上由粉笔所牵引的是一个运动着的白点,它按照一定的规则构成线、圆、三角形……这一套规则对于我们而言已经像是阿拉伯数字一样自然了。而我们所使用的作图法则更加复杂:我们有了流程图、时序图、维恩图、FSM图……这一整套作图法的背后其实都是有一门繁琐而且成问题的语言来支撑它的,在用Latex或Graphviz画图时,我们才会偶然地回忆起这一点来。但是另一方面,我也不认为希腊人这里存在着什么「思的至高努力」,费希特也不会同意这里可以用「努力」这样的词,更好的说法是「热爱」。

最后,「一半的时间等于一倍的时间」,是因为芝诺那时还没有「相对运动」的概念,他认为既然一切都在变动之中,那么就没有衡量运动时间的有效标准。这是有道理的,所谓「相对性原理」便是相当于让每一个运动者都「分有」了「一」,都可以从自身出发来观察对方的速度。

芝诺的几个悖论,与其说是要展示其他学说中的思想有怎样的矛盾,不如说只是展示他们的学说是多么的混乱。而将其澄清后,就会发现已经不自觉地站在了巴门尼德的「存在」面前,因为它是最抽象最普遍的最直接的概念。芝诺同赫拉克利特,行走于「意见之路」之中。区别仅在于,芝诺不屑于后者所宣称的智慧有量上的区别,而认为智慧是绝对的、不可流动的、不允许讨价还价的(如果还记得赫拉克利特对变易与交易的类比)。因此延伸而出的,是对纯化的要求,这一点在柏拉图的《菲多》里得到了表述。

芝诺认为,存在才是人们最终能够倚仗的东西。但是单纯的存在是较为粗略的,芝诺的悖论及它们所带来的思考极大地丰富了谬误之路的细节,从而丰富了那个空洞的存在概念。可以说,在这里芝诺其实无意间修正了巴门尼德的观点,意谓着:存在是需要被澄清的东西,单纯的存在与虚无等同。人为存在而死,正如人为虚无而死。可以说,芝诺恰恰不是因真理而献身的,他因真理的缺位而献身的,而真理的缺位被发现,正是因为他同样发现了现有政治中的悖论。

黑格尔称他为客观辩证法的鼻祖,因为他是首个从对方的根据出发,引出矛盾,从而作出内在批评的思想家。黑格尔说,「辩证法之所以首先攻击运动,其原因在于辩证法本身就是这种运动,或者运动本身就是一切存在者的辩证法。」黑格尔还说在他这里坏无限首先达到了自身意识。确实如此,只要抽象做得不够彻底,思维就会自相矛盾,要么不思考,要么要彻底思考,才能逃脱谬误。所谓彻底思考,就是把不思考时那种直觉消除,解决悖论只能使用思维的武器,而不能再借助于直觉的拐棍。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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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格尔还对比了康德和芝诺:芝诺认为现象不真,康德则认为是我们范畴的使用将外在世界摧毁为虚无。黑格尔赞美了芝诺的勇敢,评价康德是「精神的过度谦卑」,外在世界就是应该被摧毁的东西。

这一小片精神,这一小块血肉,随你处置,愿你善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