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达哥拉斯
毕达哥拉斯是阿那克西美尼的朋友,后来跑到意大利发展自己的学派。他把「气」本原学说的影响,把「数」提升到事物本质的地位上来。
这里的数量,总是具体事物上构成性的比例。可以猜想,这是一类与当时的技艺τέχνη分不开的数,如建筑学,音乐,其中都需要一种比例上的和谐。本原άρχη之为arche:原型、基石、建筑规划,与这些东西是分不开的,对他而言,本原就是数的原理。
他的学派是一种精神教派,是通过特殊的信仰而凝聚起来的,而这信仰的来源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很深的关联:
- 他父亲是匠人。
- 他去过古埃及的神庙,在其中学习过几年的宗教、数学。
古埃及的知识是秘传的,神官和平民用不同的语言彻底分离开来,毕达哥拉斯的教派可能了解到这段历史,选择了遵从这一传统——神秘主义,密契主义;μῡ́ω,缄默,关闭,眼睛的闭合。他们认为,经由秘密仪式,获得无法用一般方法获得的知识。采用秘传的形式,是为了选拔人才——经受过能力上的考验,才有资格掌管知识大门的钥匙。这样形成的是一个自我生产的群体,他们并不依赖毕达哥拉斯自己的贡献,而是过着一种集体的生活、精神的生活,十分类似中世纪的修道院。这样的组织形式,使得他们相较于其他的学派能够更好地在不同的时代里维系自身。
他本人在几何上做出的贡献,在古埃及在数学上已有的巨大成就1相比显得有些不起眼,甚至有可能只算是这些古老智慧的编纂者。但是他创造了一个科学-宗教共同体,这个共同体的生命力甚至持续到罗马的时代,推动了数学的发展。
公元前1800年就已经有了代数、分数、平面、立体几何(包含圆锥、圆柱)
神秘主义色彩也延伸到他们的政治主张上:他们模仿古埃及的神官制度,主张贤人政制。这对柏拉图影响很大,柏拉图也有相同的倾向,例如他主张「高贵谎言」,主张哲人王的秘传。2
我们时代的启蒙精神曾经想与这种秘传制度彻底决裂,但是是不成功的:如今,虽然不再有通过隔绝而创造出的贤人,但取而代之的是批量生产的庸人。
他们的灵魂观也受到神话的影响,他们主张「灵魂不朽」——这可能是来自古埃及神话,主张「轮回转世」——可能受古印度的影响。综合思潮是很常见的事情,综合神话倒是比较少见,他们的结论如下:灵魂是不朽的,人需要在轮回中一遍遍地净化自己的灵魂,以转世成更加完美的形态。而没有经过净化的浑浊灵魂,会无法想起自己前世的事情,因此只能浑浑噩噩地让灵魂变得卑微、转世为虫豸……柏拉图后来更进一步,为这个神话强调了地狱的设定,借此「恐吓」他的学生。据说,毕达哥拉斯曾吹嘘自己前几世多么牛逼、曾是哪哪哪个哲学家,可能就是想推行这套修行理论,让学徒摹仿他前世那些伟大的思想家。由此看到在早期的时候,科学精神是收到神秘主义的保护和约束的——既是保护和约束科学研究,又是保护和约束共同体外的人。他们认为,灵魂不朽的关键是和谐,和谐就是合规矩、合比例,这是一种数的比例。
ἀριθμός,数,而不是φύσις,是他们的兴趣所在。φύσις是不与物分离的内在的运动本性;ἀριθμός则是被理智分离出来的外在的构成属性。我们可以说这种能够出离于物外的东西正是那个不朽的灵魂,而毕达哥拉斯学派的一切努力——比如三角形数、黄金分割比例之类这种超越实际几近愚昧的抽象规律研究——都在于为这个灵魂寻求一具身体,即数及其比例关系,今天称为结构。因为数的比例是灵魂的关系,所以他们不会关心不和谐的事物所表现出的比例——这里,自然的概念出现了微妙的变化:在毕达哥拉斯派这里,自然是对希腊人而言和谐的东西,是形式;而在早期自然哲学家那里,自然是一切都浸润于其中的质料。
数总是倾向显示为一种较为外在的东西,如果可以谈到ἰδέα,那么仿佛是有一个外来的制造者(亚里士多德的神δέος)将其灌注到了自然物中。对此亚里士多德说:「数学家是把他们从物体分离出来讨论的。因为在观念上它们是可以同物体的运动分开来的。而且这样做,不会有什么影响,也不会有结论上的错误。」「理念论的哲学家无意中也这样做了。」再次肯定了对柏拉图的影响。3这是亚里士多德作出的区分,毕达哥拉斯派内部没有被意识到这一点,他们认为几何线就是自然光线,而不是作为几何线的自然光线。
Aristoteles, Phys. 193, b32.
用ἰδέα来看待事物总是会有一种点到为止的倾向:如果不需要,就不引入新的设定。这里的需要包含理论和实践上的需要。这种态度也表现在他们对本原的理解上:一、二、三、四、十,各被赋予了独特的意味,显得和其他数字格格不入。比如「二」:「一生二」「二是从属于一的不定的质料」,可以被激进地解读为:一是一致性,二是差异性;质料只是形式的差异;形式本来是空的,但是由于原始的分离使得质料成为可能。但是毕达哥拉斯派因为没有迫切的需要来澄清这些,所以仍然在泛泛的层面上把它们与其他数并列在一起。对于「二」,亚里士多德发现了其中蕴含的东西——对立或差异,他认为这是他们的质料因。
毕达哥拉斯是各种意义上的ἰδέα的鼻祖:从数本原说,到他们的教义:不要在日光下谈论学派的事、不用公鸡献祭、不让燕子在屋子里筑巢、不要带戒指……这些七零八碎的仪式、教条、礼仪,都凸显了他们的「形式主义」作风——对于实质只有有限程度的关心,而「一」、一致性、完满性则是他们非现实的理想、是他们宗教追求。毕达哥拉斯这点和巴门尼德很不同:在前者那里「一」是一种力不能及的、无限的追求,而后者则直接把「一」当作是可把握、已把握的东西——数学家总是生活在矛盾与对立中,心中向往着真理,而神学家则生活在对真理的确信中,观察着矛盾与对立。这是多与一的对立,但是两者与自然哲学家相比,又是相似的:对实存漠不关心。
他们只关心整数及其比例,因此虽然无理数早已被发现,其存在还是令他们深感不安:他们称之为ἄλογος,不可表达者。同巴比伦人或埃及人相比,更有可能是他们首先证成了无理数的不可化约性,这是一项理智的成就。因为虽然巴比伦人、埃及人和希腊人自己都在实事上运用了无理数的近似值,但是还从来没有人用理智的眼睛去审视过它们本身。对于这一不可表述者,有两种可能的结果,或者无理数意味着无限可分性,或者无理数意味着不可分性。这就是埃利亚学派所关注的离散与连续的问题,而他们的态度是全然消极的:这两种结果都是不可能的。
具体看那数,亚里士多德提到:「毕达哥拉斯学派认为事物由摹仿数而存在,但没有说摹仿是什么。」4据说这个问题至今也没有解决5。字面上解释,摹仿μῑ́μησῐς就是按照一个早先的原型的比例来制作东西、加工成型。因此存在者、被制造出来的东西、生成的东西被视为是等同的:「数之变可以成“正义”,可以成“灵魂”,可以成“理性”,可以成“机会”……自然万物莫不范于数,遂以数为自然物的第一要素」6ὑπολαμβάνω:范,在……下聚拢;数因此是在自然物上的另一层东西,事物的和谐在事物之上、事物之外,这实际上是形式因的起源。此时ἰδέα与φύσις没有分离,形式部分与质料部分对等地被视为是数的元素,它们构成十个对子7:有限与无限、奇与偶、一与多、右与左、男与女、静与动……其中最根本的有限与无限的对立,这是它们第一次被提出来,是意大利传统的特点。这些对子是范畴的雏形,亚里士多德认为这些对子的制定过于草率,排列上杂乱无章,没有归纳还原的论证8,缺少思想性。(后来康德也认为亚里士多德的范畴也过于草率;黑格尔同理;他们的都是想从逻辑角度将其纯化,将对立确定为范畴。)由于这些对子模糊性,柏拉图将数放到一个上乘理念、下接自然物的位置,以区别于绝对——「善」。「完满的一」,「不定的二」等等特殊的数被单独挑出来,作为「同一」「差异」等具有唯一内涵的理念,构成「理念数」。黑格尔评价说:
在马尔可的毕泰戈拉传中对这一点有更详细的叙述:「毕泰戈拉以一种方式来讲哲学,以便把思想从它的桎梏中解放出来。没有思想,就不能认识和知道任何真实事物。思想在它自身中听见和看见一切;感觉是跛而且盲的。毕泰戈拉用数学观念来达到他的目的,因为数学观念是介于感性事物与思想之间的中介,是自在自为者的预备形式。」马尔可更引用一个更早的人的一段话:「因为毕泰戈拉派不能清楚地通过思想表达“绝对”和第一原则,所以他们求助于数、数学观念,因为这样范畴就容易表达了」;例如,用「一」来表达统一,相等,原则——用「二」来表达不相等。「这种凭借数的讲法,因为它是最初的哲学,由于其中捉摸不定的性质,所以已经消灭了。以后柏拉图、斯彪西波、亚里士多德等人用轻易的手法窃取了毕泰戈拉派的果实」——建立便利的范畴、思想范畴来代替数。这一段话里有对于数的充分了解。9
Aristoteles, Met. A6, 987, b12.
Heridegger, 古代哲学的基本概念. S.43f.
Aristoteles, Met. A5, 985, b30.
Aristoteles, Met. A5, 986, a21.
Hegel(哲学史演讲录. P249.)提到,他们后来作出了部分还原论证:殊异、对立、关系。
Hegel, 哲学史演讲录. P23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