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提诺
前面讨论独断论与怀疑论的时候曾经说道,「不动心」是三者共同的追求,也是令他们停止探求的极值点。实际上这里还透漏出另一个特征:对于哲学的追求,从希腊时期的开拓新疆域的终身事业,变为了罗马时代的一个一样就望得到头的工作。人们对已经取得到的进展感到心满意足,他们往往是在已有的框架、原则、方法的指导下对系统修修补补,推进一些古老原则的系统化和彻底化,并力图避免出现什么「激进的革新」。
其中的确有一种亚里士多德「理解的欲求」之兴趣的退潮,而到了普罗提诺这里也是如此。普罗提诺的惯用论述方法为,详细地罗列出各种逻辑分支,然后根据自己的喜好和体验选出最偏爱的一条。普罗提诺在作出这样的选择时,常常依赖自己的迷狂体验的回忆,根据其认识论,这种体验最接近纯粹的认识、与太一的融合、某种神圣的直观,因此最具有真理性。对于试图通过思维来理解他的人来说,其论证没有实质上的说服力:其论证只是能作为辅助甚至误导,体验到位了,或许自然会接受他的论证。他的爱徒波菲利在谈到他的写作方式时曾赞叹道「一气呵成」「如同抄书」「从不检查」,这是因为如果他一旦检查,就会丧失对超验性原理的直观的确信,陷入不计其数的矛盾之中。但除此之外,普罗提诺仍是可理解的,理解的关键在于他的目的:试图在那个时代,论证柏拉图主义是可接受的立场。
那个时代里,世界被各个学派的原则所分割,不再能被理解为一个全体。怀疑主义者发现了这一点,他们开始淡化原则在理论中的地位,不再寻找万物的种子、贯穿一切的单一。主观原则被认识到了:对于一个独立于自己主观意识的自然,人不能非独断地建立确定的知识。自然科学的建模就是一个例子:自然科学强调实验,而实验实际上需要人为创造出一个接近理想的环境,正因这个环境(相对于对事物自然显现的静观)极端特殊,所以能得到极端普遍的结论。这样的建模总是有损失的,损失的是主体的自由,因为它要求人们认同自己的原则。这是往往是个过分的要求:你想写一个计算机软件,一个第三方软件库声称可以为你实现功能提供帮助,但是要求你运用它的语言、对接它的界面、遵循它的代码规范、忍受它臃肿的体积和许多你不需要的功能……如果我能自己实现这些功能,除非是出于一种分工上的需要,没有任何理由接受他人制定的话语秩序。于是对一些事情,如果这些事情涉及到我存在之根本,那么基于原则的讨论是不可接受的。生活中,我们可能常常会遇到来自师长的规训,比如「这是原则问题,不容辩驳」「不要问为什么,没有什么为什么」……对这些原则的否定,就是坚持自己的主观立场、捍卫自己的自由。1
无论是古典还是现代的怀疑,无论是塞克斯都还是笛卡尔或胡塞尔,怀疑作为一种方法,总是服务于一种自我确信、一种立场。至于这种立场是经验主义、理性主义还是现象学态度,则在逻辑的必然性之外,落到那个特殊的历史之中。
普罗提诺不谈原则,只谈立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站出来捍卫自己的立场,在原则的讨论中捍卫自己的位置。但是他的这种捍卫不是有意识的,就是说,他所捍卫的只有自己的主观立场,而不是要捍卫所有人的立场。他站出来,作为一个榜样、偶像,展示了自己对独断论的拒绝,但是时代对他的哲学的接受,却不完全是出于对自由原则的认同,而仅仅在于普罗提诺的折衷成果:①普罗提诺的立场代表了多数人的立场;②普罗提诺的哲学作为一种舍弃了外在原则的哲学,能综合已有的成果……这种接受预示着伴随着哲学兴趣的减退,宗教兴趣的兴起,仍然是在通向一种广泛的不自由:在这个时代里,也不过只有普罗提诺和少数的哲学家、教父能够拥有思想的自由。2
即使立场,也不是什么坚固的东西:我们想要学习是因为我们想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学习中我们也在重新理解自己的位置。受制于经历与体验,一个人的立场总是处于流变之中——人们常说「屁股决定脑袋」,但其中这个所谓的「决定」是相当无谓的说法:不带脑子的屁股不能决定任何东西,脑子能自由地思考,则屁股-脑袋的决定论才是客观的规律,但是这在现实中总是不可能的。
要对普罗提诺的立场作出阐述,需要找到他对自己切身体验的理解。我所找到的有:
- 理解事物、获得顿悟的感觉:他依赖光线照亮黑暗的比喻来理解这种体验,将其概括为一种被光明照耀的感觉。我这样作理解:这种心情是一种理性或审美被满足的愉快感,借用康德的名词,它们总是涉及到判断力的运用。或者说,往往在学习一门独断的研究中我们可以得到这样的体验。对于普罗提诺来说,这门独断的研究是斯多葛的哲学,和毕达哥拉斯意义上的几何学,它们与柏拉图的光照比喻有很强的亲缘关系。因此他的哲学中有综合斯多葛哲学和柏拉图哲学的努力。
- 宗教体验:他通过「与超越者合而为一」来说明这种体验,认为在这种体验中他获得了超越性的知识。我这样作理解:在宗教体验中他获得的就是自己的立场——自己的立足之本,从此出发他可以漠视一切规则、避开一切需要作判断的处境。
- 折衷倾向:在信念上普罗提诺没有保留任何疑惑,但是在论述上他却十分被动地应付各种学派的学说,依赖论证而非证明——在其中通过推论所到达的不是一种清晰性,而是引到这样一种地步,在其中读者要面临灵魂的拷问「难道这不好吗?」我这样作理解:以他与漫步学派为例,对于柏拉图的分离等概念,他是直接地加以接受的,因此不得不应对来自漫步学派的合理的批评。实际上,最首要的不是回应漫步学派,而是回应来自内部的批评,而基于信念的论证是从不缺少这种批评的,这使得他在作出回应时很被动。他通过一种释经法、以回应亚里士多德的批评的方式来重述柏拉图主义的学说。这种被动重述不具有亚里士多德那种的内在一致性,造成了许多对亚里士多德概念的重定义,带来了很多历史负担,成果也只是一种折衷的产物。但是这样一种折衷的产物在那个时代是最可接受的东西,已经体现了一种哲学对另一种完全不同的哲学的尽量公正的态度。
接下来,基于这些理解,展开对他的字面上的学说的理解。
由于这个实际上是一种自我认识的超越性原理的出现,自然的东西被认为是不自足的,是服务于一个超越的、外在的目的的。与亚里士多德的「立场」相反,自然物不再被认为是自然的,不再被认为具有固有本性,灵魂作为次一级的存在,服务于更高一级的存在——理智。这个词的来源是亚里士多德的纯形式的第一因,普罗提诺借用了其纯形式的意义,但认定它就是柏拉图所说的与事物相分离的理念,是相较太一而言次一级的存在。3于是就有了太一-理智-太一的三层次:
在亚里士多德的理论中,哪怕纯形式也不是与事物相分离的,毋宁说是纯形式自身的活动造成了形式与质料。因此从这里起就有了对这个概念的混淆。
- 最高的太一全然独立,是单纯的、无差别的一。我们不能充分地认识它,只能从它的派生物中直观到它。
- 理智依赖着太一,这主要是一种单向的关系——理智从太一中流溢4而出,由太一所决定,但不损其分毫,向着太一的回转也对不能对其有所增益。理智之中存在着分别,即各种范畴或通种。
- 灵魂依赖着理智,是被理智所决定的。这里的意思是:每一个灵魂都是这一个,借助相应理智中的形式,才能成为统一的个体。形式为它提供了统一性,而被统一的东西则是质料。。
流溢这个词非常形象地描绘出超越者的特色:水从杯子中流出,但杯子仍然是满的;这杯水不仅仅是满的,还是溢出来了,因此超越者是比完满还多一点的,比真更真、比善更善、比美更美;流出的东西是被排除在这杯水之外的,是不属于完满的;理智是柏拉图的工匠神,他也是某种意义上的超越者,所以理智也会流溢,这种流溢相对好理解些,就是赋形活动。
这三个层次也是善的层次:太一是至善;在三层次之外的质料不具有任何善的意义;而灵魂作为处于与质料的关系中,只在相对的意义上是善。这里有对运动的新理解:运动是坏的,不动是好的。灵魂仅仅作为回归理智的能力、潜能,才是积极的东西;而作为自然物的运动的本原,例如石头被晒烫、原子的运动,被认为是消极的东西。这是很奇怪的事情:能力、潜能作为一种潜在的东西,不实现才是最好的。原因在于:尽管普罗提诺对此没有认识,但是他以善为原理改写了亚里士多德的潜能-现实理论。可以作这样理解:赋予自然以秩序的运动,例如制作雕像,不是一种运动而是一种不动,是一种令灵魂回转向理智的行为,因而是积极的东西。制作雕像是为了替换掉已经损坏的雕像,是要维护现有的理智秩序,是要保存理智的火苗。
为什么需要做出这种维护呢?因为恶被认为是一个具体的东西:它不仅仅是善的缺乏(无知便是恶),还是善的阻碍——不仅是存在的缺乏,还是缺乏的存在。对自然物而言,除了善之外,还有一恶的本原即物质,即纯粹质料,单纯可能性。它是起干扰作用的东西——肚子什么时候会饿?我什么时候会患病?出现什么变故、异常或事件打断了我的思考?它的本性无非就是迫使灵魂作出这种维护的东西、思想要回归单纯性所会遇到的阻碍、中断思维的外来物……仿佛黑暗的迷雾,只不过因为这种具有阻碍能力的恶仍没有被理解为实在的对象,而只是被理解为朝向一个非对象的活动,所以不被形象化为黑暗的迷雾而被形象化为灵魂的视线离开光源、擅离职守、溢出。
因此所谓维护就是要拨开迷雾、让理智之光照耀世界。这种维护的实际上是精神的自我维系——作为具有理智的灵魂的自我保存。这种维护就是要消除一般意义上的可能性,将一切重新稳固、静止。它不仅仅是形而上的思考,更是超自然的信念,因此迎合了宗教的态度。
根据灵魂的自然本性,灵魂不得不管理他的身体,治理世界;而他发现自己面临着无穷无尽的操劳,人穷则返本,他们望向理智和太一,来使获得必需的力量和勇气。这向下和向上的两个方向,后来成为基督教的精神:人作为受罚者,在现世上能做的只有照顾好自己;因为保留着对赎罪的渴望,人又必须漠视自己的需求。主要区别在于,在普罗提诺这里人神关系是单向的,而在基督教中,人与神间有一个约定——对基督教而言,这个约定是至关重要的。这个保证是面向所有人的,凭借着它,基督教想将分离的人们重新联合在一起。
可以展开讨论下普罗提诺个人的性格与原罪概念的相似性。普罗提诺最突出的性格之一就是对于肉体的厌恶,对于照顾身体的政治的厌恶。他认为与身体的结合会败坏灵魂,拖累了自己,灵魂本无罪,作为灵肉混合物的东西才具有罪恶,会受到柏拉图所描绘的惩罚。普罗提诺要在人类灵魂之中找到回归完满的可能性,让自己接近纯粹灵魂,与肉体划清界限,从而避免受罚。但是如果普罗提诺只是普罗提诺的灵魂,与普罗提诺的肉体无关,受罚的又不会是他的灵魂,又何必如此痛恨身体呢?所以他的自我认同实际上是建立在他与他自己的肉体的混合中。相较于苏格拉底,普罗提诺所面对的是一种更难克服的拖累:对苏格拉底来讲,肉身只是暂时的居所,人的灵魂栖息在这里,并不困扰反而会觉得舒适,灵魂随时可以抛下肉体准备上路;而对于普罗提诺而言,肉体是渗透到灵魂之中的不可描述之物,它破坏了灵魂的和谐、将灵魂带入混乱之中,在将肉体的影响驱逐出去之前,灵魂不能提前获得解脱。这就是与原罪相似的地方:人注定要因肉体而受苦,自杀是不被允许的,只能通过修道来获得救赎。这要求人们施行更严苛的自我限制——柏拉图不认为自己不反思地享受美食是罪恶,而普罗提诺则认为这无疑是堕落。
总之,不同于亚里士多德,普罗提诺的灵魂是一个精神概念而非自然概念,这是他从斯多葛学派继承的东西:同样是活力论(相对于机械论),前者的活力体现在能动性,后者的活力体现在自我维持中的静止。前者以沉思作为绝对的活动性的典范,后者以静观作为解脱的追求。这里的转变,在于「沉思的自由」成为「免于思考的自由」。普罗提诺所划分的活力层次:生长性-欲望-感性-推理-智性,就是一个由好动到静观,从受惊扰到绝对地自我确信的过程。
普罗提诺的这个绝对-精神-自然流溢的序列,是逐渐向下的单向的过程。后来被普罗克洛对此作出修订,其中精神被理解为向绝对的回归,于是得到了一个绝对-自然-精神的闭环——这就是著名的三一体。就像谢尔宾斯基分形三角形一样,这个闭环的每个部分都与整体相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