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饮
故事是柏拉图——透过阿里司托得姆的目光——所见证着的。
叙事开始于阿伽宋获奖聚会的第二天,或者说,戏剧的第二幕。在第一天里,阿伽通和他的客人们都喝了个烂醉,今天他们表示今天没有力气再像昨天那样喝了。于是在这一幕的布景里,柏拉图请走了酒神、撤下了吹笛女……这一幕里,一切音乐都沉寂下来,气氛因此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切感性的要素受到了克制,谈论的声音则凸显了出来。在这样特殊的设置(setup)下,戏剧中有人提出了一个点子,让大家做一件一直以来没有人做过的事情:发表演讲以颂扬爱神ἔρως。
费德鲁斯:爱是好的。爱者和被爱者是不对称的,爱和驱动是方向相反的:爱的人,是被驱动者;而被爱的人,是驱动者。成为爱者使人具有神性,令原本懦弱的人也会变得勇敢,可以说开始成为去爱的人意味着一个人的成年。唯有对于发于爱情的行动,众神才愿意为之打破伦理惯例。
保萨尼亚斯:爱是好的,但它并非就其本身就是好的,而是取决于爱的形式。人们谈论爱神的时候,仿佛在谈论两种不同的东西:俗人认为爱就是爱,不用顾及爱的方式;而明智的人则认为爱的方式才是分美丑的,爱情是否围绕品德展开,决定了爱情的美与丑。爱的形式决定了爱者的所爱只能是某种特殊的爱者,典型形象是少年男子——这里指那些被认为是正直、聪明、拥有潜能而只待开发的人,也就是说,爱者所爱的实际上是美德。反过来,被爱者也只能接纳一种爱者,即那些追求自己身上学问美德的人,典型形象是大龄男子,因为只有他们的驱动力才是无穷无尽的、只有他们能够提供的爱情才是不渝的。
厄律克西马科斯:存在一门关于爱的理论。前面的人所谈到的爱情之形式,可以不局限于人类之爱的范围,拓展到了一切存在物上面了——从医学中的调和到音乐中的和谐。爱是一种节制,无物不在爱的支配之下,否则就不能固定为物。关键在于实际应用这些和谐(如诊断和作曲)时会遇到困难,只有坚持良形式的爱情(如运用数学)才能克服这些困难。同爱的广阔范围一样,爱的二重性遍布在世界的各个方面,我们需要留心注意它们。这种留心关注,是一种对爱的保持和治疗。
阿里斯托芬:前面谈到爱的二重性,把爱情与治疗联系在了一起,让我们可以设想一种人们曾经具有、但是如今失去了的健康状态。相比之下,现在人们普遍处于一种不再健康的不完满状态,因而需要爱情。可以猜想,从前的人和现在的人不一样,从前的人不需要爱,因为他们自身已经是完整的了——有三种人,按照之后的发展可以分别将他们追认为男男、女女、男女。此时的人与众神相似,而爱的历史则要追溯到这种神性的丧失。人犯了过错,冒犯了天神,因此神暴力地将他们的身体劈开成两部分。但神怜悯人,因此允许人们相爱而作为补偿。围绕着这个原初的分裂,性别才诞生了,爱者与被爱者的二分才出现了。——显然这里是对阿里斯托芬的保守主义立场的一个讽刺。在《云》中,阿里斯托芬曾经以同样的方式讽刺过苏格拉底,说他败坏青年。但是当时在剧中所运用的手法正是阿里斯托芬自己对事物的理解:预设有一个分裂前的自恋的、田园牧歌,然后有一个分裂后的悲惨的、堕落的现实世界。阿里斯托芬抱怨道,我们本就只能在这个永久性创伤之后苟活,而苏格拉底要把这一点也剥夺掉。实际上阿里斯托芬的这种态度才是对传统的极大的污蔑,不仅同酒神精神相悖,而且同日神精神相悖。
阿伽宋:前面的人所说的那种原初的和谐不值得留恋,因为在爱神出现之前,一切受定命神的掌控,诸神与人皆恣意妄为、放浪形骸,如同前面所说的不健康与无节制的状态;自从爱神降生之后,才有了克制,情欲和快感才被统治或升华了。爱神之所以能做到这一点,在于其本性就是诸品德:公正、审慎、勇敢、智慧……就是美与善。因此如果我们要颂扬爱神,也应该按照他的方式那般,去表达对他的这些品德的爱。前面的所有人,与其是在颂扬爱神,不如说是在称颂人类从爱神那里的来的幸福。
苏格拉底:爱情,总是对自己所缺乏事情的追求。就其作为一个过程、一个中间状态而言,它尚未取得结果,尚未获得自己所追求的东西。爱情,不能就其本身就是好的,因为它是一种匮乏。爱是一种索取和占有,而且是意欲达致永恒的索取和占有,因为人的匮乏是一种永远无法填满的匮乏。因此人的爱归根结底只能是一种单相思、一种退而求其形式的爱——这种形式就是繁衍生育。通过繁衍生育,可朽的生命接近不朽。(现代人一般这样表述:在世界上留下自己的痕迹。)
爱者追求永远好的东西,但是现实中的事物都处于流变之中,找不到这样一个永远作为爱的对象的事物。因此爱情的追求始终是无法达成目标的,尽管如此,爱情在这个追寻过程中自身的形式发生了变化:从对形体的追求升华为了对灵魂的追求,再升华到对美本身的追求。这个升华的过程中爱者逐渐认识到哪些事物不能再成为爱的对象,这就是爱情的上升之路,决定爱者之爱在这个阶梯上的层级的,实际上是认识对象之真的程度,真正的爱是爱真正的事物。
到此为止,全部的六段酒神颂赞都表演完毕。随着苏格拉底的完成了他的讲述,哲学的顶点——柏拉图意义上的爱的理念似乎已经完整地揭示了出来,故事似乎应当就此落下帷幕。然而就在此时发生了戏剧性的一幕:醉醺醺的阿尔西比亚德斯闯了进来。
阿尔西比亚德斯讲了他和苏格拉底的故事,他既把自己的叙述当作是赞美、又当作是控诉。他讲了自己是如何确信苏格拉底在追求他,而这又是如何令他颠倒为反过来追求苏格拉底的。在这个转折的关键点在于,阿尔西比亚德斯打完尽了每一张底牌后,苏格拉底仿佛无声地回答他「我没有在追求你」。
希腊人(比如阿尔西比亚德斯)总是会想,通过为爱人献上我们的身体,我们就能得到他。仿佛雄性把精液灌注入雌性的身体后便可以撒手不管,对象会自然地代你去孕育你的孩子——这是一种天真的设想。与此相对,对于要求苏格拉底代人生育的请求,苏格拉底拒绝说,他做不到——拒绝被收买,拒绝在对其伦理后果有所认识的情况之下仍然选择相信一个幻想。或许可以设想,放荡的希腊男人曾经在女人身上也同样发现了这种拒绝,这些公民痛苦地意识到即使是女性无论如何是有权作出这种拒绝的。或许是为了逃避这种拒绝,才兴起了娈童恋的风气——对少年的爱是一种调和的努力,它发于从女性上寻找简单直接的生育的不可能性,试图营造一种幻想来安慰城邦里所有爱者。然而苏格拉底及其前人的哲学活动令这种逃避努力同样失败了:任何基于肉体的生育都是不可能的,因此人们只能逃向对灵魂的爱、逃向更远的地方。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苏格拉底是青年的败坏者,因为他打破了一种被认为是健康的良好的愿望,公然把真捧到了美之上,剥夺了全希腊青年人的天真(或思想意义上的童真)。
阿尔西比亚德斯控诉自己那年轻的、天真无邪的灵魂仿佛被蝮蛇咬住了,只能任由苏格拉底摆布。他控诉苏格拉底的无知只是装出来的外表,苏格拉底毕竟知道(或按照城邦伦理理应知道)一些事情——他知道凭借着这种外表可以迷惑天真的少年,令他们以为苏格拉底之爱同城邦伦理之爱那样,是迷恋上了自己的年轻美貌,但苏格拉底的享乐恰恰在于证明事实并非如此。如果仅仅从形式上来看,这是一种欺骗。在这里,苏格拉底将自己摆放在一个相当安全的位置上,用自身的空无去套取他人身上那些贬值了的东西。
尽管这是在私人场合中,而且在座的人们都多多少少都有过相似的体验,这仍是个严重的指控。面对这个指控——即诱惑年轻人——苏格拉底是沉默的。结合苏格拉底在《申辩》里面对类似指控时那雄辩的回应,以及阿尔西比亚德斯在讲话之前作的声明(「只要我说了一点不真实的事情,你就可以立即打断我的话,说我说了假话。」),这里的沉默非同寻常。这沉默意味着一个两难:要么苏格拉底是控诉中那个虚伪的讽刺家,要么苏格拉底是个违背城邦伦理的蠢货。要么他是败坏青年的人,要么他是不敬神的人。疯狂的阿尔西比亚德斯,竟然少见地把苏格拉底推到如此境地,令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天真是中介了的天真,自己的无知是有学识的无知。中介了的天真是一种成熟,即对任性的克制。有学识的无知是最有用的知识,即关于爱的知识。
知道自己无知,这往往被认作是苏格拉底最重要的特点。但其中有一个侧面未被提到,那就是苏格拉底从不承认别人放在他身上的知识。他始终让自己的所知限于助产术这门技术——源于Diotima的这么爱的技术——的限度上,从而不对一切产下的孩子负责,不论活胎死胎。爱智慧就是帮别人生育孩子,它自己从不从事生产。从这方面来说,苏格拉底同智术师一样,是依赖一些特定的技术行事的人,他实际上并不过问目的——那终极的东西。令他变得与众不同的是他的学生柏拉图,在阿尔西比亚德斯经历了同样的体验过后,柏拉图仍然决心爱他。柏拉图对苏格拉底之爱,是在苏格拉底手中粗糙的接生术中幸存下来的爱。这个爱在这样诉说着:苏格拉底虽然手法较为粗糙,但是却是一个值得爱的理念的不完美的和暂时的反应。借助着这个爱,柏拉图编织出了一个事业、一个长远的规划。如今划在「哲学」名下的很大一部分思与惑,往往都需要回到这一事业的出发点,重新思索柏拉图之爱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