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拉图
柏拉图是哲学史中我们所要面对的第一位巨人,所谓巨人,就是因为其影响力过于巨大,以至于无法被很好地纳入到当时的思想潮流中去,他们引领的哲学得到了如此程度的发挥,以至于在日后成为了新的传统、与他自己所在的传统遥相对立。
前期
柏拉图的三个面向:赫拉赫里特、毕达哥拉斯、苏格拉底。其中,赫拉赫里特是他认定的自己的出身,毕达哥拉斯派那里他找到了自己的彼岸世界,苏格拉底没有替换掉他的毕达哥拉斯派立场,而是将其原则推至科学的地步——严格性作为要求被提出了。早期的数学是缺乏这种严格性的,柏拉图对此的意识可能是:因为缺乏这种严格性,忘掉了巴门尼德的告诫和芝诺的证明,致使数学遇到了危机。在《泰阿泰德》的引子中,他简要地介绍了数学如何放下自娱自乐的情感、以严格的思辨指导自己,从而接受了「无理数」的存在、达成了对旧理论超越。毕达哥拉斯立场对他而言是根本性的,只是避免在对话中做出讨论,正如他本人也避免在对话中现身。
毕达哥拉斯的基本出发点是和谐,如果苏格拉底问:τὸ ἔστιν?和谐是什么?那么柏拉图如何回答?我们知道,苏格拉底的问题要求的是个体中的普遍,而和谐完全是外在的关系,那么这种外在关系之能够成立,其内在的逻辑前提是什么?在《国家》一书中,他给出了解答:国家不是原子化个人聚合而成的国家,而是个人心目中的国度。而这种国家的可能性在于哲学王的可能性,哲学王为国家带来和谐,而他从自然中发现了和谐:κόσμος的和谐、万物的和谐来源于它们的安排,即万物按照它自己应该的样子来安排,这个「应该的样子」就是ἰδέα、理念、形相。和谐就是特殊的东西与其ἰδέα的符合。
早期的对话录,由τὸ ἔστιν开始,到ἄπορος(走投无路)告终,其中没有任何积极的结论。走投无路之中他接受了巴门尼德:排除了错误的道路就说明走在正确的道路上。但是因为赫拉赫里特所揭示的可能性——一切雅典黄金时代的成就,使得他坚持了一种分离χώρισμα:这个分离是形相和实在的分离。这个分离的存在使他超越了巴门尼德那种抽象的S存在,使得S是P这样的表达成为可能。不如说这个分离就是把S是P中的S和P的分离,超越物和现成物的分离。此后很多理论或多或少都要解决这种两个世界的裂隙、之间的问题。这种思想在亚里士多德那里被系统化,成为实体理论。
亚里士多德在其著作中谈到柏拉图和他的学派时,总是别扭地说道「理念论者」「主张理念为原因的人」「那群教授理念论的人」,这是再恰当不过的。柏拉图思想中的核心,就是ἰδέα。亚里士多德的总结是十分精确的:
他虽然大体上追随意大利思想家,但是与他们颇有不同。 在青年时期,他最初与Kratylos相识,因此熟悉赫拉赫里特诸教义——一切感觉事物永远处于流变之中,对于事物的认识是不可能的——他在晚年还坚持这种观点。 苏格拉底忙着谈论伦理问题,却忘掉了作为整体的自然。他想在伦理世界中求得普遍真理,开始用心灵来寻求定义。柏拉图接受了他的方法。 柏拉图主张将研究对象从可感觉事物转移到另一类实在上去——因为感性事物变动不居,不可捉摸,找不到定义。这另一类实在,他称为ἰδέα。所有可感事物都符合理念,所有同名事物分有同一个理念。1
Aristoteles, Met. A1, 987, a30.
苏格拉底问:τὸ ἔστιν,是什么。他总是针对这一个或那一个发问,而答案总是真、善、美。而柏拉图思考这些问题,得出结论说:所有合适的回答都指向那唯一的,就差把神说出口了。作为对这一个或那一个的追问的临时的答案,他称为理念ἰδέα。而那唯一的、本质之本质、共相的共相,他称为至善agathoú。
柏拉图用数学家的目光扫视世界,肉体的目光所及的是事物的外观,心灵的目光所及的是事物的本性。外观由模子来塑形,本性则由理念来塑形,对模子与理念中潜藏着制造者的目的,只有目光与心灵敏锐的人才能发现2。外观因太阳而展示其轮廓,本性则由至善而展示其轮廓——正如光照的原则构成了视觉的一致性,思想的原则构成了理性的统一性。尊重思想的原则就是明智,这是一种品德3,据此人就能从内心中牵引出知识来。缺少这种品德的人,如一些智者的拥簇,如《国家》卷一中的Thrasymachus,没有资格通过辩证法而达到真理,至多能被驳倒——因此才需要Glaucon来代他完成与苏格拉底的对话。因此柏拉图认为非成文对话要比书写下的作品重要,因为对话总是同道中人的对话,对话者对其理论是充满着同情的,这个可以在很多时候可以从对话录中透露出来——「格劳孔,和别人讲很难说得明白,但是和你讲,我想,你是会同意我的。」4
Platon, Timaios.
Platon, Menon.
Platon, Politeia. 475E.
为什么辩证法需要配合,需要「完人」来阅读呢?我们接下来考察他的辩证法,我们可以归纳出几个步骤,在《泰阿泰德》中这个结构较为明显:
- 问τὸ ἔστιν:X是什么?
- 对话者列举多。
- 苏格拉底要求一。
- 对话者给出一个初步的界说——归纳。
- 苏格拉底考察区分这个定义的种种子情况,一一排除或保留。
- 对话者根据目前的排除与保留,给出新的界说。
- 重复5、6,如果做出了足够多的排除,即使没有达到X本身,也得到对其概念的一定程度上的界定,理念在这个过程中逐渐清晰起来。
这个过程是视线由具体事物转向理念的过程,就如洞穴比喻中走出洞穴的人,一开始实现盯着影像,后来见到事物本身一样。柏拉图认为,有的人就是有「前世修来的福分」,当苏格拉底向他施行助产术时,如果他们前世在理念世界中凝视了足够多的理念5、转世时也作了足够好的选择6,那么他们在被苏格拉底的问题问到走投无路时,就会投奔心中的理念——回忆说。「人穷则求返」,回忆就是人在遇到困境时向回折返,这个概念和反思是紧密联系在一起的。黑格尔说,回忆的德文Erinnerung,有内在化、深入自身之意。7回忆说中柏拉图找到了用以对抗智者的方法:你不端正态度和我交流,那么说明你的灵魂浑浊,你所能回忆的东西很有限,于是我只能回以沉默,并在背后加以讽刺。
Platon, Menon.
Platon, Politeia. 617E. 这种诉诸前世的神话,有点像佛教里的「人身难得」:想成佛也得先查查出身、不配就是不配,这辈子别想了。柏拉图借用的古埃及的神话材料,有相同观点,因此他是旗帜鲜明地反启蒙的。柏拉图对于学习怀有一种官能论、天才论的。他认为学生自身比教师更重要,苏格拉底也能助产出糟糕的孩子。
Hegel, 哲学史演讲录. 204.
关于ἰδέα及其认识,黑格尔评论道:
理念不是直接在意识中,而乃是在认识中。理念只有当它们被当作概括性的认识之简单性的结果的情形下,才是直观,才是直接的,或换句话说,直接性的直观只表示理念的简单性那一环节。因此人们并不是具有理念,反之理念只是通过认识的过程才在我们心灵中产生出来。热忱〔按即陶醉、灵感〕只是理念最初的粗糙的产物,但是认识才把它们推进到明白的合于理性的发展的形态。8
Hegel, 哲学史演讲录. 201.
另外,柏拉图的理念,还没有我们现在所认为那样简洁。像阿纳克萨戈拉一样——白色的东西有白性,有毛的东西有毛性,两脚的东西有两脚性——柏拉图认为白色的东西分有白的理念,有毛的东西分有毛的理念,两脚的东西有两脚的理念……
后期
未经审视的人生不值得过,而未经筹划的认识是虚妄的。因此,在《国家》告一段落后、国师之路受阻后,他开始专注思考知识问题。
在《泰阿泰德》中,第一眼看来,仿佛出现了类似康德对经验论和独断论的调和:①在智者那里,「除了感觉,别无一物」,意见δόξα是仅有的东西,就是真理αλήθεια;②而在伊利亚学派那里,「无他,唯有思维」,δόξα之于αλήθεια就如不存在之于存在,前者没有任何真理性;③柏拉图既否认感觉就是全部,又肯定δόξα中的真理性——在意见中,有超出感觉的部分:意见总是关于物自体的意见,意见的形成需要λόγος。
《泰阿泰德》本身便谈论知识,这是很有趣的。因为他已经在《美诺》中提到了学习是灵魂的回忆,为什么还要再讨论知识?知识岂不就是灵魂的记忆?知识岂不就是「灵魂转向说」中心灵对理念的认识?不是。在这里,柏拉图已经意识到苏格拉底方法的合法性缺少保证,从而开始反思之前的理论了:他是在与自己心中的泰阿泰德交谈,与自己原先的立场交谈,他看到了自己的神秘主义倾向——诉诸激情和直观,事实上他的ἰδέα最初只是这样的直观——柏拉图晚期走向思辨、消解对立的转向由此开始。这种转变的动机,可能源于柏拉图的学园已经成型,源于内部的批评开始产生。9最大的成果是方法论上的突破,比如说,普遍与特殊不再是焦点,手段转为分析事物间同一与差异。他开始考察自然哲学家们的争论,「他们之间简直有如巨人们的斗争,为了关于“存在”的分歧。」10曾居核心的问答法实质上已经成为次要的,取而代之的是ἰδέα之存在的问题,而方法是两分法——曾经的辩证法依赖混淆而取胜,如今则是在于澄清。矛盾的是,实际上至此他才真正地辨明了苏格拉底背后的原则——巴门尼德说一是全体,而苏格拉底则要求普遍必须是个体中的普遍——一是一致性或统一性,而不是唯一性或全体性。
对思想家来说,有一帮作为对话者的学生是幸运的,内部的批评是促使其转型、深入的最大动力。
Platon, Stoph. 246A.
方法的突破之后紧随着的是理念论的改良版本——通种论。这是在《智者》中给出的,理念不再是一成不变的,而是互相结合的通种——是、动、静、同、异**……一种静态的结构出现了。它们间两两相异,自身等同。在一定意义上,非存在有其存在。就是说,在这五个范畴能产生出丰富的特性出来,这些特性它们也存在,但不单纯地存在,因此不能直接等同于至高且空洞的「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