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布尼兹
哲学中,至少有两种需求驱动着人们的思考,对成像的需求和对理解的需求。前者要求得到清晰的图像,后者要求得到令人满意的理解。在《新系统》里,莱布尼兹将两种态度对应于笛卡尔的哲学和亚里士多德的哲学。他强调哲学应该重新考虑理解的需求。这就是说,我们不能仅仅拿到一副对未来的清晰确定的图景,而且也要明白图景中描绘的东西意味着什么。我们不能只清楚事物自己如今的样子、却不知道事物之所以如此的理由——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我们必须懂得事物的意义。「鸽子为什么这么大?」这种问题,不是在索取一种良形式的证明,也不是在索取一种近代以来人人都熟悉的透视原理,对这个问题的恰当回答是:「确实,单凭一张照片本身的所蕴含的东西所给出的回答,是不充分的。但是倘若你坚持鸽子仅仅是图片上的鸽子、坚持大小仅仅是图像上的大小、坚持将这个问题变为一个主观的问题,那么这个主观的问题就不需要一个客观的回答。这个问题不取决于客观知识,而取决于你。」
莱布尼兹的对理解的欲求,尤其体现在他对洛克的批评与继承之中。洛克对天赋观念的抨击在于,我们找不到什么理由能支持这些观念、而不是另一些观念。莱布尼兹则想要说明我们之所以认定存在天赋观念,恰恰在于我们需要为其他事情提供理由。事情为何如此,洛克会说这是因为事情必然如此,找不到什么理由。莱布尼兹则通过将「凡事必有一个理由」提升到原则,斩断了这一症结。总而言之,洛克坚持在矛盾律的范围内发挥自己的认识,莱布尼兹引入了充足理由律作为思维的原则。矛盾律是被发现的、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东西,是没有用的原则。充足理由律则并非如此,它是一种预设、一种信仰,是有用的原则。这里所说的有用与无用,仅仅是就它们作为抽象的原则而言的:说蓝色的天不能即抽象出蓝色又抽象出红色,这是无用的;而说必须要抽象出使天之为蓝色的本质规定,则是有用的。前者是存在的原则、同义反复的原则,而后者是本质的原则、理由的原则。1
但是从莱布尼兹未作阐述的另一方面来说,简单的原则也同样是有用的原则。矛盾律是简单的东西,是任何人听到都能立刻明白的东西,但是却不是任何人都能彻底掌握的东西。一切可以称得上是错误的东西都在于,人们忘记了这一原则、试图跳出该原则。如果人们愿意付出极大的精力,在一个比较细致的层次上避免矛盾的出现,那么人们便会产生出极大的力量,来建造通天塔。这个原则,是被洛克强调的力的原则,莱布尼兹称为作用因的原则。
矛盾律和充足理由律,这两者是莱布尼兹形而上学的两大原则。其中,由矛盾律所约束的,被莱布尼兹称为是必然性的领域;而由充足理由律所约束的,则是范围更大的确定性的领域。前者涵盖了人类理智所能通达的一切,后者则要求更多。莱布尼兹认为,「事物为何如此」,或「为什么有东西存在,而不是没有任何东西存在」这类问题,诚如洛克所说,是不可解的、不可通达的、不可判定的,然而这不意味着它因此就缺乏一个理由。理由,就是符合理性的东西。理性,就是能在一个比理智更高的层次审视事物的东西。理智坚持自己的原则,只承认确定无疑地从自身之中推导出来的东西。而理性则要求放弃自己的原则,在经验之中找到和谐。
莱布尼兹认为,必然性世界只是全体存在的一小部分,而确定性世界才是那个全体。那么,充足理由律是如何约束确定性世界的呢?为此,引入了可能的事物的概念,其意义类似于我们如今说的理想的事物、或亚里士多德所说的潜在的事物。借此,他将必然性世界与确定性世界重新表述为现实世界和可能世界,并证到,一切可能存在的事物的世界大于现实存在的事物的世界:首先,在所有可能的事物之中,一定会有某些事物相互矛盾、不能共存;然而,现实存在的事物都是符合矛盾律的;因此,根据充足理由律,这背后一定有某种安排。可能存在之在充足理由律的约束之下,就在于它们处于这种安排的考虑之中。
我们则要问,这种安排都考虑到了事物的什么方面?我们可以看到,这种考虑实现了可能世界到现实世界的映射,基于某种原则,它使得满足矛盾律的约束事物进入到现实之中。什么样的东西是无矛盾的?在理性看来无区别的东西就是无矛盾的东西。至此,莱布尼兹形成了他的又一个重要的原则,即不可分辨者的同一性(identitè des indiscernables)原则。这是分析的原则,据此,一切事物都可以被还原为不存在内在的矛盾的个体——单子(Monad)的前身。2这种还原是这样表达的:事物要么是个体,要么是个体的聚集,要么是个体的有机联结。3
这部分思想莱布尼兹在与安托万·阿尔诺的通信中形成的,是后期莱布尼兹形而上学思考的开端。
在《论不可分辨者原则》一文中,莱布尼兹表达了他对原子论的不满:如果把我所有的原子都原封不动地复制一份,那么新建的这个「我」和原本的「我」显然是可以区分的,这之间的区别不在于外在的不同,而是这两个我各自认定彼此不同,也就是内在的不同。「这一个」与「那一个」之所以能区分开来,根本区别在于自我意识。我们可以说,单子或个体实体的概念,是以对自己的考察开始的。单子是能表达质的差异的最小单元,而原子则只能表达量的差异。
不可分辨者的同一性原则表明,对任意可能的事物而言,不存在内在的矛盾,一切矛盾都是外在的。因此,可能事物之间的矛盾是由这些事物各自的不可还原的本性所决定的,其中有一些可以相容、另一些不可以相容。因此,这种安排是一种取舍、一种选择,它需要考虑到一切可能事物的彼此矛盾的本性,在选择出一套能令其中的个体达成一致的体系。
那么,我们又要问,这种选择又是如何完成的?在这里,莱布尼兹放弃了他的原则,过渡到了道德法则。莱布尼兹仍然坚持要有一种解释,但给出的是一种诉诸道德、诉诸彼岸的二元论解释——或者说,这不能算是一种解释。这种解释说:最高智慧在所有可能世界中选择了最好者——乐观主义。
由于到达了这一解释,回过头去看上述的所有论证,会发现它们获得了一层神学色彩:现实的个体或单子是被神所选中的,不是外在于神的意志之外的,我们都是上帝的天使;现实的恶是为神所容许的;现实的世界是沐浴在神的光辉之下的;一切取决于神明的安排——先定和谐。4
自然就是神恩,秩序就是奇迹,满足与信仰蕴含着救赎。莱布尼兹表达了基督教留给我们的遗产——镇痛剂,安慰剂,道德。在《奥杜邦的祈祷》(未来取决于神明的菜单)《日常》(我们每天度过的日常,都是连续不断的奇迹)《小魔女学园》(相信的心就是你的魔法)等非常多的作品中,我们往往会看到机械降神(Deus ex machina)现身解围。另一类人嗤笑这类乐观主义者,写了《老实人》《宿命论者雅克和他的主人》《市场街的斯宾诺莎》,他们的讽刺是一针见血的。有两种态度,一种是对真善美的认识,另一种是对真善美的渴望。我称前者为老实的态度,称后者为启蒙的态度。乐观主义者往往过于擅长发现已有事物的和谐(ratiō)——他们听到音乐就去考察音乐中的和谐、拿到计算机就去研究计算机中的设计。他们总是能发现这些美,总是过早地到达满足与解脱。莱布尼茨将人称为是世界的享受者(后来的主人、消费者),就是处于这种态度。伏尔泰认为,这种乐观主义,在接触到足够多现实之后,最终会选择逃避:逃避回田园牧歌、逃避回独自一人的孤岛、逃避回形而下的世界、逃避回自然哲学和或工程的研究之中。
莱布尼兹的其他的思想,如单子论、实体链、生机论、自动机、天赋观念论……都是为了解决一些细节问题而提出的,暂且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