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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缪《堕落》:如何错误地忏悔

Jan 29, 2021

叙事者是在阿姆斯特丹的一个小酒馆里遇到克拉芒斯的。这位打扮得体的先生言语之中已经有些醉意,猝不及防地与叙事者倾诉起他的人生际遇。

他自称让-塞巴斯蒂安-克拉芒斯,曾经是巴黎一位颇为人知的律师,他有一项专门的工作是「感化法庭的律师」——不计回报地为贫穷的被告者和妇孺服务,各个阶层都受到普遍的尊敬。生活中,他往来于上流社会,情场得意,过着风流的生活。而在独处时,他又能自给自足,有着高雅的爱好,维持着健康的生活习惯……他总结道:「我做足了凡人,既圆满又淳朴,结果多多少少变成了超人。」

他的生活和事业,都围绕着他最引以为豪的性格——他满足于自己乐于助人的天性。他以光荣累落和慷慨大方作为自己人生的信条、作为幸福的秘诀,他的人生一翻风顺。即使他察觉到了自己这些行为中包含的一丝虚伪,他仍能心安理得地原谅自己,他认为善行无论目的如何,仍然是一个人值得夸耀的财富。

但您已可以看出我如何满足。我享有自己的天性,我们都知道,这就是幸福。虽然为了促使对方保持平静,我们有时装作责备此种「洁身自好」。我至少享有天性中的一部分,能对孤儿寡母的要求做出准确反应,日久天长这种天性支配了我的毕生经历。

然而,有一天,在他完成了充实的一天后——打赢了一场官司、施舍了几个钱、在朋友面前发表了一次激昂的演说——靠在塞纳河边的栏杆旁惬意地抽烟,突然听到塞纳河边爆出一阵大笑。这没由来的笑声仿佛在嘲笑克拉芒斯,吓到了他,他左顾右盼却找不到笑声的源头。这笑声入侵了他的生活,让他回想起一段尘封的记忆,在几年前,在塞纳河边,他目睹了一位少女投河自尽,但是僵在原地、没有出手施救。这段记忆在他心中埋下了怀疑的种子,每当他试图做好事来换取满足感,笑声便会自他身后发出。

在这样的压力之下,他的心情日益低落。他开始反思起自己过去的作为,他发现:「我日日相助的,是我最不放在眼里的人,对那些盲人,我彬彬有礼,友爱关怀,至善至诚,其实我是在天天朝他们脸上吐唾沫。」他发现自己的善良实为一种藐视,他发现自己为孤儿妇孺辩护,不过是因为他们的罪恶与己无关。从此,他的生活抛了锚,怎么也回不到原来的轨道上。

接下来他开始谈论起自己的变化:他决意于自己的虚伪划清界限。他首先做的是尝试消除自己的好名声。在公开场合故意营造出粗鲁的形象,在法庭上故意贬损自己的形象,在没完没了的纵欲中消解痛苦……他通过自我指责筑起防线,以免面临他人无声的审判。

他痊愈了,但是也不再是「感化法庭的律师」了,他有了个新的身份叫「忏悔法庭的法官」。他辞去了巴黎的律师工作,来到阿姆斯特丹做演讲者。「忏悔法庭的法官」既象征了他社会身份的改变,也象征了他精神状态的改变。以前人忏悔的对象是上帝,上帝会宽恕人的作为。而在无神的时代里,人们用道德的法庭来替代上帝的这一职能,但是,法庭的法官不是要宽恕人,而是要裁定人有罪。

克拉芒斯以前的社会身份是律师、是辩护者,而在他忏悔的时候,心中依然会有另一个声音在为自己辩护。因此他的忏悔总会带有一丝怀疑的色彩。克拉芒斯作为忏悔者,在渴求着审判者,但是他并不相信上帝的存在,并不接受上帝的宽恕。于是他转而去别处寻找宽恕——证明人人都有罪。「你们中间谁是没有罪的,谁就可以先拿石头打她。」克拉芒斯则反其道而行之:「我们都有罪,你们谁也不能拿石头砸我。」通过这个哥白尼式的反推理,他找到了出路,一转成为审判者、成为「忏悔法庭的法官」。

……首先是尽其所能,常做公开忏悔。我劈头盖脸骂得自己一无是处。这不难做到,我目下颇能追忆往事。不过请留意,我不以污言秽语自辱,也从不捶胸顿足。决不如此。我随机应变,轻车熟路,讲究分寸,不乏点缀,视听众而调整,诱其自行发挥。我将自身经历与他人过失穿插叙说。我取彼此相似之处,共同经历的磨难,人人皆有的短处,以及时兴的风尚、炙手可热的明星,总之是敝人与他人共有的种种弊端。如此炮制,便得一画像,人人有份,却并非一人。可谓是狂欢节的某一面具,既忠于生活,又高度概括。于是人人感叹:「啊,似曾相识呀!」画像既成,我就如那夜所为,当众出示,不胜凄凉地宣告:「真抱歉,这就是我自己!」起诉程序已告完成。不过我所出示的肖像,也是同类的镜子。

我浑身上下沾满烟灰,一边缓缓揪住自己的头发,一边用手指抓自己的脸颊,但目光依然炯炯有神;我屹立于全人类之前,概述我的种种丑事,兼顾施奇效于他人,宣称:「在下乃人间渣滓。」就在此时,又悄然将演说词中的「我」偷换成「我辈」。及至变成「这就是我辈自身」,也就大功告成:我就可以揭示他人的真面目了。我跟他们不相上下,这自不待说。咱们熬在一锅粥里嘛。但我有一项优势,就是心知肚明,于是有了明言细说之权。您想必看到我处于有利地位。我越是自责,就越有权审判各位。更有甚者,我挑战各位自审,那就减轻我的负担……

克拉芒斯又重新体会到了为人所敬仰的乐趣,这一次他终于心安理得。也就完成了一整个堕落的过程。然而,克拉芒斯摆脱了审判,却始终没有摆脱罪恶本身。罪恶感多年来仍来时时纠缠着他,他的逃避反而使这罪恶感愈发严重。他的心中一直有一个声音说道:「哦,少女!请再度投水,好让我又有机会救你又救我!」。而后又安慰自己道:「不过尽可放心!如今为时已晚。永远是为时已晚。天幸!」

这一小片精神,这一小块血肉,随你处置,愿你善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