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拉克利特
赫拉赫里特是独立哲学家,没有自己的学派。他在时间上拒绝了同时期的毕达哥拉斯和克诺赛芬尼,而选择从米利都学派独立发展出一支哲学。他的独立还体现在其人格方面,他是个特立独行的王族,放弃王位而从事思想方面工作,厌恶平民的庸人,藐视从荷马到克诺赛芬尼的主流文化名人,其个性之于其哲学,有如毕达哥拉斯的团体之于其哲学,都是有较强的联系的。
他对毕达哥拉斯和克诺赛芬尼的批评是值得关注的,他批评说博学多闻并非是智慧的体现,逻辑思维才是。他使用λόγος的标准作为评价一个人的尺度,这个东西类似智商,是一种天性。既然λόγος不是博学多闻,那么它一定是在所知并不多的时候也能发挥作用的一种能力,比如见微知著、标新立异、故弄玄虚、能说会道、逻辑思维……这些特质,赫拉赫里特可以说兼而有之。关于λόγος,他留下了以下几个说法:
- 我们所熟知的一切都遵循这个λόγος,但是人们对它缺乏认识,就像活在梦里。〔D1〕——λόγος的贯穿、熟知非真知
- λόγος是人们普遍拥有的、共同的东西,但是很多人固执己见、自以为是、拒绝使用它。〔D2〕法律就是服从λόγος。〔D33〕——λόγος创造公共空间
- 不必听他的话,而要听他话中的λόγος。在这个前提下,「一切是一」才是智慧的。〔D50〕——观点的价值在于其中的λόγος
- λόγος为灵魂所固有,是增长着的。〔D115〕——是天生的
λόγος可以说就是一般意义上的道理,大婶们吵架时也偶尔会搬出来的道理。那么他的指控就是:毕达哥拉斯不讲道理,只是复读一些不知道从哪里找来的教条;克诺赛芬尼不讲道理,他只是在讽刺妙语的汇编中拼凑起了自己的哲学。
但是赫拉赫里特自己的思想也多用隐喻、格言、警句来阐述,那么他与之前那些人该如何区别开来呢?在于其明晰性。这种明晰不是集中在对某一个点的说明之中,而是贯穿于上下文之中,也就是连贯性、一贯性、一致性。他的话语不预设我们耳朵听的,而是说给我们的理智听的:耳朵不会觉得他的话语和前任有什么区别,但理智能发现这些分散的、矛盾的表述之中似乎有一条连贯的脉络,把握了这条脉络,我们就理解了她所阐述的概念。「像在茫茫的大海中航行,这里我们看到了陆地。」他的表述虽然是晦涩的,但是却没有遮掩什么,只是在大方展示自己的观点。不当谜语人,这是难得的。1
一说将他写作晦涩只是为了避免令俗人看不起,这种说法不合理。其他人看似说得简单明了,但并不试图让别人理解,赫拉赫里特则试图按一定的线索展开他的思想。这样人在那个将语焉不详的教条当作高深的希腊,在那个遗忘了教条背后的东西的希腊,很难不愤世嫉俗。
接下来是他的火本源说——「这个世界,对于一切存在者是一样的,它不是任何神所创造的,也不是任何人所创造的。它过去、现在、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D30〕
首先,这里能看到一种用语言表达思想的技艺:从否定的表达(明确地界定世界不是什么)走到肯定的表达(模糊地说世界是火)再走到对这个肯定表达的进一步约束(不是字面意义上的火)。这里面存在着思想和表达的张力,意识到了这种张力,就把我到了他的思想。
「这个世界,对于一切存在者是一样的」——克诺赛芬尼所表达的统一性,但「它不是任何神所创造的,也不是任何人所创造的」——不是到达系来人喜闻乐见的神就满足了,而是「它过去、现在、未来永远是一团永恒的活火」——它是时间上永恒的东西,是自然哲学家们的物质本源,而之所以是火,是因为它「在一定的分寸上燃烧,在一定的分寸上熄灭」——按照λόγος的分寸,火焰燃烧和熄灭,也就是米利都传统中的凝聚与分散。火是物质,但不单单作为物质而成为本源,黑格尔说这是过程,维尔纳·海森堡说这是能量,赫拉赫里特自己则说它是用于交换的黄金,在所有这些理解下,物质都是次要的,而支配着它的逻辑、规则、λόγος才是重要的。火只是λόγος在物质世界的载体,「遇到万物,审判和制服它们」怎样审判?通过法律来审判,这法律就是λόγος的象征;怎样制服?通过支配火焰的转化,通过火的「上升之路」和「下降之路」。2
关于这两条路,有个有趣的说法:干燥的灵魂是好的,因为它是上升的,是从水(身体)里脱离出来的。体现了他对虚理的偏爱。水只是在不停变化着的东西,因而只是一个需要被克服的过程。
接下来看「人不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无非是在说流变不息、一切皆流、万物常新。之所以著名是因为巴门尼德的反驳和柏拉图的继承。芝诺的荒谬推理是将所有关于变化的理论推进到这样一个荒谬的命题,从而达到对这些理论的拒绝;而赫拉赫里特则试图表明这个命题是我们不得不接受的。柏拉图借苏格拉底之口说,这其中的悖论总想一个邀请,需要一个勇敢的游泳者扎进去寻找其中的真理。
来看他对对立的观点:
- 相反的东西结合在一起,不同的音调造成最美的和音,一切都是通过斗争而产生的。〔D8〕他们不了解相反者如何想成:对立的统一,如弓和竖琴。〔D51〕——相反者相成,对立的统一;毕达哥拉斯所谓和谐是斗争中的和谐,克诺赛芬尼的统一是对立面的统一。
- 结合物是既完整又不完整、既协调又不协调、既和谐又不和谐的,从一切产生出一,从一产生出一切。〔D10〕——结合物或复合物中存在内在的分裂,这个复合物是阿纳克萨戈拉的种子和德谟克里特的原子结合物。。
- 最美的猴子同人相比都是丑的。〔D82〕最智慧的人同神相比,无论在智慧、美丽或其他方面,都像是一只猴子。〔D83〕——评价的标准是相对的,但是可以与神来比较,人愿意选择神之美而不是猴之美。
- 压榨器里的直纹和曲纹是同一道纹路。〔D59〕上坡路和下坡路是同一条路。〔D60〕如果没有不义,那人们也不知道正义。〔D23〕——作品有好的也有坏的,但是没有坏的作品,人们也不会认识到好的作品,因此创作自由是要保证的。不能只要好的作品,正如无法只修建上坡路。
- 战争是普遍的,正义就是斗争,一切都是通过斗争和必然性而产生的。〔D80〕——斗争是事物生成与毁灭的条件,凡是存在的就是曾合理的,凡是合理的就是将存在的。
- 宁取永恒的光荣而不要灭变的事物。〔D29〕——苏格拉底的生死观。
赫拉赫里特没有区分静态的对立和动态的对立:静态的对立是一种稳态,类似力的平衡、张力、化学键,这种对立是事物持存的条件。而斗争是一种消灭自身的对立,其结果就是平衡的建立。斗争是灵魂的斗争,正义是干燥的灵魂胜过潮湿的灵魂的斗争。这种斗争和必然性「使一切人成为奴隶,使一些人成为自由人」,这肯定了高贵的东西是经由斗争而建立的。因此「在战争中阵亡,神人共敬」——为永恒的光荣、为灵魂的干燥而战斗是令人尊敬的事情。
赫拉赫里特缺乏对动态平衡的理解,他所理解的平衡是静态的平衡,是一种假想中的长久的东西,是能通过短暂的斗争便能达到的「永恒的光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