笛卡尔
作为培根之后的科学工作者,笛卡尔十分重视方法,「思想需要方法的引导」,他认为只有通过可靠的方法才能建立起稳固的科学体系。在《谈谈方法》中,笛卡尔常常使用一个建房子的比喻,通过方法的阐述描绘出一副科学计划的蓝图:
- 我发现自己的房子建立在泥沙而非坚固的石头之上;(批评旧体系)
- 我在别处发现有些房子建立在相对坚固的地基上,意识到这样打地基一定很好——于是,打算将自己旧房拆除,打好地基后建起新房;(提炼方法)
- 我物色了一个居所,在推倒旧房后的施工过程中供自己居住;(准备沉思)
- 我将旧房子下原有泥沙清理掉,清理出基石;(寻找根据)
- 我着手进行房子的建造。(体系)
这个蓝图几乎精准对应了笛卡尔的人生:第一部分对应了他成年后对书本上的知识感到厌烦,于是云游欧洲增长见识、锻炼洞察力;第二部分对应他在投入科学研究(如《屈光学》《天象学》)后提炼出的一些规则或方法;第三部分则对应了「适合把握各种不同学科的年纪」,也就是《第一哲学沉思录》中的思想诞生的时期,这一时期他迁居到一处远离社交场合的地点,在这里度过了九年;第四部分则对应《第一哲学沉思录》里的思想;第五部分对应笛卡尔此后在诸科学中的工作。
下面将以此为主线,说明这几个步骤中所蕴含的东西。
批评旧体系
或许是在文艺复兴学者们的影响下,年轻时的笛卡尔敏锐地发现自己的时代是一个精神丰富成长的时代,一个世界在等待人们去用自己的心灵或肉体去丈量,认识这个时代中所酝酿着的和发生着的变化,比起学习流传下来的东西更为重要。于是,他选择用「阅读世界这本大书」替代掉了「在古人著作之中旅行」。
这一时期的显著特点是人们的自信,例如他们的研究对象有很多都超出了那个时代所能创造的实验条件,无论是现实中的对象还是想象中的对象,都纳入到了人们考虑之下。既然如今人们的名为科学的房子无法装下他们的自信,那么人们就需要将房子加高扩大。而当人们尝试如此做时,又总是遇到重重的困难。于是,这一事实浮出水面:如今的各种房子都建立在泥沙之上。
如今的各种成果都建立在泥沙之上,这就是说,已有的成果虽然璀璨,但是不够稳定,不足以支撑其进一步的修改。这些「宫殿」就像屎山一样,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对未来的发展保持开放。荒谬的是,在其中甚至有许多错误是必不可少的,为了使整体正常运转人们不得不维护这些错误。
笛卡尔对许多现行的科学给出了他的质疑,而这尤其是因为这些科学不能像数学一样给出他们得以确定无疑地推导出后续内容的原则。因此笛卡尔感到不能被说服,因此不得不独自进行探索,寻找令自己满意的解释。
提炼方法
建立在相对坚固的地基上的科学,指数学,这是诸学科中笛卡尔唯一偏爱者。数学方法在笛卡尔的计划中是至关重要的——在当时的具体科学之中,数学是唯一以明晰性为原则并且取得不俗成果的学科,甚至与神学相比也是如此。
笛卡尔谈到:「由于我想到它过去仅仅服务于机械技艺,我就非常吃惊,在如此坚实的基础上,人们竟然没有建造出更高贵的东西。」而与此相对,笛卡尔则在几何学基础之上建立了新的光学。
尽管如此笛卡尔认为同许多其他学科一样,数学中也存在很多问题,尤其是在几何和代数这两大分支上。其中前者太强调形象化,以至于受制于基本的想象力;后者太强调抽象性,以至于用一些从未被澄清的概念建立起了过度繁复的结构。
除了地基的稳固性外,笛卡尔也重视房子自身结构的稳定性。他意识到除了数学的基础并不完全坚固之外,数学的有效方法也没有为人们所掌握。于是,他根据自己的经验总结出了四条形成方法:
- 以我的确定性为终止条件;
- 分解、还原到足够确定的部分;
- 用序列化的推理来引导,生产复杂的知识;
- 追求全面的覆盖所有路径。
这些的方法本就是脱胎于逻辑和数学的原则,是从特殊建筑术里面提取出来的一般建筑术,因此也是为体系服务的。这一点在后来的斯宾诺莎的《伦理学》和康德的理性建筑术那里会更加明显。
准备沉思
一般而言,无法一边行动、一边对行动进行反思。因此,反思需要独占一段时间。这决定了笛卡尔的沉思作为反思的性质:它总是伴随着对过去的事物的一种回忆、再现,而当初那种直接介入思考的事物本身是不在场的。这是种时间上的距离,或称为闲暇,能帮助人们构造出清晰的、发生过的事情。
除此之外,反思也需要引入一个额外的交换空间。这个场所是在迁移过程中暂存「我」的一个第三空间,借此「我」在这个重构的运动中得以幸存。这可以称为一种基本的求生欲。除了这个「我」之外,笛卡尔也把许多提升生活质量的东西搬了过去,其中有些甚至在进驻新家后也能排上用场。有了这样一处空间,或称为余地,笛卡尔得以在不亲身入住的距离下去规划自己的思维阁,而不像另一些人那样不得不在生活中去调整它们。
总的来说,这些时间和空间上的准备,给了思想很大程度上的自由。
寻找根据
清理地基的工作,就是重构。在重构中,旧的房屋并非被消灭了,而是被拆解成部分、摆在一边,等待逐一审查。在第四沉思中笛卡尔曾比喻为想从篓子里挑出坏的苹果,与其乱翻,不如全倒出来划分开来得容易。因此,分析在这个清理过程中是有着重要地位的。而分析总是对已有事物的分析,因此:清理的总是已有的地基,再彻底地重建也是重构,不是一种创造。笛卡尔是对已有的科学体系进行反思,原则是在拆除过程中伴随的反思中发现的东西。而且笛卡尔曾多次强调,这种重构是以他个人的满足为终止条件的,所以这种分析到达我思也是不应该令人惊讶的。因此如果不在旧体系和笛卡尔的科学理论的语境下,就会将对新旧两种体系的沉思当成了对空虚的沉思,进而认为笛卡尔的沉思莫名其妙。
同柏拉图经历了类似的过程,通过怀疑或追问,笛卡尔把原则从自己的内心中引导出来。他「将自己的意愿完全转到相反的方向并且欺骗自己,在一段时间内构想从前的这些意见完全是虚假的、想象的」,也就是说,通过构造对立的意见来抵消原本意见之中的谬误,这是十分符合辩证法精神的。
自我
因此由此得到的地基是这样一条原则:「凡是我非常清楚明白地领会到的都是真实的」。这个原则是从「我思故我在」这样一个命题中追溯出来的,这个过程类似费希特借「A=A」这个命题追溯到其根据——理智直观。这个原则是简单的、谁都明白的,但是被澄清后才成为科学的基础,而且也得到了其限度。因此,大可以认为笛卡尔所探讨的不是中世纪哲学家们所探讨的绝对的真理,而是他的我思——「我思故我在」这个命题不过是被我思承认为真的东西、最可以相信的东西,真理性来源于这种承认。我思发现我在是最容易或明确地为我思所认识的,这只是一条公理,而不是推论,蕴含着理性的自我承认、理性的自立。1
在这里,笛卡尔的我不是唯一存在的东西,而是他首先发现的东西。因为在里面我不生产什么其他事物的存在,而只是消费它们。我思不是什么本原,没有什么东西是依赖于它的,相反,我思依赖着什么东西,首先是我在,其次是神……因此,由这次1怀疑出发笛卡尔所进入的是一个发现过程,在其中引发我怀疑的根据被找了出来。毕竟,笛卡尔的怀疑不能是没由来、无根据的(不能无中生有)。而这个根据就是:我不满意已有的理论,我要让事情对我而言清楚明白。因此,我在只是这个过程的起点,此后发现一切的东西(例如上帝存在)都要对这个最初得到的经验负责——即使他们是通过我思而设定,但并不由此在实在性上就依赖于我。2
对笛卡尔来说也是一生中应该有且唯一的一次。不同的人对这一次怀疑会有不同的评价,比如《第一哲学沉思录》的其中几组反驳,各自都认为其中有些不彻底的地方。尽管笛卡尔认为争论对学者而言是徒劳无功的,但是作为读者的我们却可以从中受益,因为笛卡尔的表达会在争论中得到澄清。
考察所谓的「唯我论」、「自我中心主义」,会发现它们首先是作为一种政治口号出现的。在哲学思考中要避免过早引入它们。
上帝
沉思有一个次序,按照沉思所发现的观念因而也有一个次序。在沉思的第一个阶段,这个过程是由较少独立性的观念上升到较多独立性的观念,或者采用几何学的说法,由命题上升到公理。这个过程不是由殊相到共相的归纳,不是「是什么」的追问,而是由建筑需求到达地基需求的奠基,是「凭什么」的追问。
凭什么认为1+1=2?笛卡尔认为,自己是清楚明白地认识到了它们,但是其正确性仿佛是白送的——假如它们是正确的,那么至少这种正确性也不能归功于我。笛卡尔认为,这种我的观念的不完备性理解说明了,我的观念缺失足够提供命题正确性的资源,它是根据更完备的原则被推导出来的。因此,我之观念不是最终的观念,它依赖某种非我的、先在的观念。
那么,这样观念是怎样的观念呢?是一个完满的、独立的观念——我怀疑因为我不完满、不独立。这是根据它在观念体系中的地位来说的——如此的观念可以推导出其他的观念——而不是因为它关联到一个完满的、独立的东西。3这个观念就是神。神的观念就是一种关于统一性的观念——对于这个观念,主观意识对其不能有所增益、也不能有所折损,不得不予以承认,甚至是自身的前提。
请注意,笛卡尔所没有纳入思考的是,他何以拥有这个完满的观念。这个问题答案是文艺复兴以来人们的自信,即相信自己能够拥有这么一个超越的东西、相信自己自己具有天赋观念。从这种自信出发,敢于运用自己的理性来思考,这就是启蒙精神。
到此为止,笛卡尔才到达了安瑟尔谟过于轻易地到达的关于上帝存在的本体论证明的第一个步骤——我确定我心中有一个完满存在的观念。然后,笛卡尔再次诉诸根据:这个观念不能是靠我而形成的——它是我生来就有的,而且没有证据表明它会在我死去后随着我而消亡——那么这个观念在我心中,作为一个天赋观念,就是一种在我出生之前便存在的秩序。4至此,上帝的观念蕴含了上帝的现实性。
通过「生来就有」「天赋」这些名词尤其可以看出,在这里笛卡尔并没有把记忆的能力撇开,对于时间的理解是贴近常识的。
这个过程之所以合理,在于笛卡尔自一开始就把清楚明白作为存在的标准,而清楚明白是对观念而言的清楚明白,因此事物观念中蕴含其存在——存在就是观念的明晰性。因此,由于关于神的观念是完满的、独立的,它的明晰性不需要任何外在的解释,故它的存在是绝对的,它是唯一实体。
与安瑟尔谟的证明不同的是,笛卡尔并不认为由上帝的观念到上帝的实在性,这其中有某种逻辑上的必然性,而是认为这种必然性是通过一个人的追溯原因的上升过程到达的——这种说法实际上暗示了,这种原因是人类在认识自然过程中所必须预设的前提,这个神是位于人的视野里的诸事物的统一性、我之表象的统一性。
被造物,思维与广延
到达了绝对的东西,剩下的就是笛卡尔要「挽救」现象的工作了。在我思之中,有两种活动:一种是理智活动,它似乎依赖于内在于心灵的观念;另一种是想象活动,它似乎依赖一种外在于心灵的东西。既然理智活动是由我思保证的,那么可以肯定存在思维实体。如果想象活动也实存(这是成问题的),那么就存在广延实体。
问题是论证广延实体的实存。通过对神的思维,笛卡尔发现这样一个事实,即上帝不会骗人,理由则是欺骗总意味着不完满。这意味着,我的感觉或想象的表象虽然有误导性,但是它们作为一种被动接受而产生的图景,却不会由虚无而来。这里混合着那个时代的对成像作用的理解:图像虽然是有问题的,但其所投影的对象却是存在的。
于是在神这个唯一实体之下,笛卡尔从我思的区分出发,找到了两种仅依赖这唯一实体的次等实体:思维实体和广延实体。前者是统一性的根据,后者是多样性的根据。至于它们的联系,在寄托于上帝的无上能力,即使是心灵与身体间的通信,也得求助于上帝。
体系
即《哲学原理》及其他许多具体的科学实践,它们和希腊化时代的体系是类似的。在科学史上能见到,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