培根和伽利略

Aug 1, 2022

弗朗西斯·培根

我觉得人们不管对自己已有的知识,还是对自己的力量,都没有正确的理解,而是高估了前者,低估了后者。

知识就是力量,或者说,作为力量的知识才是真正的知识。重要的是我们的力量,以及它为我们带来的信心,这种信心允许我们——至少是暂时的——藐视那些古人的智慧。古人是如何说的呢?他们说,认识自然,这是办不到的。

培根非常强调人的知识人的力量是同一的:人的知识是对自然规律的掌握,人的力量来源于对自然的服从。培根关于人类力量和人类知识的划分,可以理解为工程实践和理论知识这两个方向,其中前者意味着一种改造,后者意味着一种对规律(过程和结构上的)的理解。培根对此的意识还不是很清晰,但是到伽利略那里,规律已经成为了物理学领域取代了亚里士多德的四因的原因。

我们必须承认,我们主要从希腊人那里得来的智慧,只不过像知识的童年,具有着儿童的特性:它能够谈论,但是不能生育;因为它充满着争辩,却没有实效。 …… 如果这类科学里还有点生命力的话,好多世纪以来是绝不会发生今天这种情况的。这就是:科学几乎停滞不前。

希腊人的智慧像知识的童年,这是一句十分大胆的说法,如果在错误的时代说出来会被人打死。他认为,人的力量在希腊人那里是缺乏的,这在于他们感官的迟钝无力:他们粗略地看到星球便觉得那是永恒不变的,但是当伽利略用他的望远镜去查看那些星球,发现他们不过是粗糙的土块。

同哲学和精神科学一样,科学的新概念总是处于难产之中。培根认为,这是因为总是有聪明人丝毫不顾科学研究中的实际工作,将其中的成果直接拿来,加以综合,并在思辨中评判……于是在思维一次又一次的宣布胜利之时,真正的成就被放弃掉了,留下的是逻辑上自洽的空洞说法。

在机械技术方面我们看到的情况就不是这样。相反地,它们含有一些生命的气息,因而不断地生长,变得更加完善。在刚刚发明的时候,它们一般地是粗糙的、笨拙的、不成形的,后来才得到了新的力量,有了较为方便的安排和结构。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倒是最低级的机械技术中仿佛出现了一种自我完善的力量,推动这门技术臻于完善。培根得出结论:科学应该效仿机械技术的研究方式,避开哲学和精神科学的研究方式。

培根为新科学提出了几点要求:结合实验、敢于独创、学科独立、保证严格性、重视工具和方法、利用分工来利用集体的聪明才智,等等。基于这些要求所建立的是一个可靠的计划,以及一副实验科学的蓝图——人们是被这副蓝图吸引,才有意识地去结成组织来实现这计划的。

培根的新科学从对既有学说的评估出发。培根认为,在现有的科学研究工作中,有四种假相和错误概念深入人心,妨碍了科学的进步。四种假相分别如下:

  1. 种族假相:(普遍主体) 这是由于人类认识的感受性而产生的假相。人天生有视觉、听觉等感觉,人最初必定是从这些感觉出发来看待世界的:人感到,冷然后说有「冷性」,看到白,然后说有「白性」。这实际上是在以人的感觉作为事物的尺度,没有对事物本身的性质和自己的性质做出区分,所以不能深入到事物的本质中去。

  2. 洞穴假相:(个别主体) 这是由于个人视角的主观性而产生的假相。受制于自己的天性、喜好、教育和成见,人们常常会对事物有着非常主观的理解。这些主观的理解受制于现实中各种偶然的条件,只能称之为意见,而不能称之为知识。

  3. 市场假相:(共时主体间) 这是由于人与人之间交流的局限性而产生的假相。人们通过语言来交流,但是作为人交流的基础的语境因习俗和社会的变迁而是变动不居的。如果断然假定对话双方理解彼此的意思而不以某种规范来加以限制和澄清,语词的使用就会陷入混乱。

  4. 剧场假相:(历时主体间) 这是由于教条化地接受前人智慧而产生的假相。就像戏剧和神话一样,人们很容易从已有的哲学中得到有道理的解释,于是这些哲学就会为人提供一副关于世界整体的图像。但是这一图像归根结底是出于一种人为的布景方式,往往掩盖或淡化了其中的错谬和不完美之处,并不能展现世界的本来面貌。

培根的评估结果是:没救了,我们不得不抛弃既有的成果,从头出发,但是这一次要避免犯相同的错误——即要求一种严格的科学。接下来通过伽利略,从科学的态度、科学的方法、科学的依据三个方面来分析这种严格的科学。

伽利略·伽利莱

经验科学,作为一种严格的科学,其严格性首先在于一种科学的态度——其严格性不在于认识对象的单纯性,恰恰相反,而在于对复杂的现象的全然承认。这一点要求也出现在伊壁鸠鲁那里,与之对立的是像斯多葛学派那样是有选择性的认同。

中期尼采探讨哲学家对真理的态度时谈到要克服恶心,这正是科学态度的一个侧面1——对于柏拉图而言是克服对粪便的理念的厌恶,对于斯多葛派而言则是克服对赤裸裸的利益的厌恶。厌恶是一种反应,一种对立,而在认识者与所予物对立之中,在对这种对立的克服之中,认识才产生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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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论这方面,胡塞尔的现象学似乎也可谓是尊重现象的典范:他全然接收了现象。然而,他将现象理解为一个过程而不是与一个对象的关系,似乎弱化了对所予性的依赖,从而不能说是具有这种态度。似乎,现象学反而指向一种逃离现象的倾向:现象仅仅是接受后构造的东西,一旦接受就立马要打上括号,悬搁起来,束之高阁。总之,现象学与这里的讨论是不相兼容的。

因为认识对这种对立的需要,我们便认定在认识前有一种分离(主体和客体)作为根据,令认识就是这种由主体出发对这种分离的克服。克服是主体作出的,意味着主体不能等待经验向自己浮现出来,而是要主动地从现象中归纳经验——知识和操作是不分离的,或者可以理解为,知识是实用的。

于是就谈到了科学的方法。科学的态度只是科学的前提,真正决定一门科学的具体形态的,是科学的方法。培根强调归纳和实验,实际上只是想强调发现新原理的方法而非按已有原理进行推理的方法。这种方法由伽利略所实现。

伽利略建立的是一种描述性而非解释性的方法,允许人们用单纯的概念来描述复杂的现象。这种发明,增强了研究者在研究时的信心:创造一个实验的环境,就是令实验者有一个处于保护之中的意识,在其中实验者与事物是面对面的、并非接触的。就是说,研究者有所保留的,这保留保证了实验环境与生活世界的隔离。就好像穿着厚厚的防护服或隔着一层防爆玻璃一般,在真正接触那个事物本身之前,有足够多的时间去熟悉它——在我们决定深入到事物的内在之前,要求我们对其外在的行为作出描画——在解释之前,先行描述,因为解释是。因此,从实验和归纳之中建立起来的,实际上是对象的一个基础的外形,或者说我们对对象的直观

比起培根,伽利略在更强的意义上决定了什么是我们今天所熟知的自然科学。现在我们认为,经验科学在方法上具有严格性,就在于它规定了,怎样的描述才是令人满意的描述。正如此前自然哲学认定令人满意的解释是-理解释一般,令人满意的描述也是一种符合,即在一定上下文中对对象的符合。伽利略认为,相对于对性质的描述,对数量的关系的描述是更加令人满意的描述。因此,描述的工具是数学公式,物理学自此便的前所未有地依赖于数学。

与对描述的重视同时出现的似乎是对根据的忽视。比如笛卡尔批评过伽利略,说他只描述真空中落体的重量关系,而不阐释重量的本质。再比如物理学们放弃了对量子力学的解释。然而恰恰相反,在这种消极态度意识背后的是一种对根据的清晰认识、对边界的清晰认识:科学的根据总是科学回过头来时才得到的东西,不得先行出现在科学的发生过程里。当科学还在前进时,不得预设一种综合,只需假装科学中现有的一切,只是有待克服的东西。经验科学认识到自己是存在界限的学科,而且是要克服界限的学科——是自身具有活力的学科。令其保持鲜活不停息的动力,就是要同根据的距离。

科学的普遍性就在于它是一个过程,其未完成性是普遍的、重要的、对解释敞开的。我们可以设想不同文化对科学的影响,这样的考察往往落入对历史的、特定形式的科学的考察,从而一开始便错失了重点,沦为对死物的考察。培根说,「保持头脑清醒,而只把属于信仰的东西归之于信仰,乃是很适宜的。」

这一小片精神,这一小块血肉,随你处置,愿你善待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