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纳克萨格拉
阿纳克萨格拉,后巴门尼德自然哲学家,是试图在巴门尼德和芝诺的批判下找回对现象的兴趣的第一次尝试。他面对的首要问题便是如何理解那抽象的「一」于现象中的「多」,如何进行这种分析?他作为先行者,选择了一个简单粗暴的方法,这种方法在如今被称为是「还原论」。以这种还原论为主导,通过还原,一个本原被找了出来,这个本原是本质。
当初万物是聚在一起的,数目无限多,体积无限小;因为小也就是无限。万物聚在一起的时候,由于微小,是分不清的。那时气和轻气占压倒一切的地位,这两者都是无限的,因为他们在万物中是数目最多、体积最大的。
——《论自然》
来看看他具体的选择:作为现象的多和作为本质的直接的统一,即设想无限的多样性被一种贯穿其中的每一个的强大的力量无中介地统合起来成为一贯的整体。这种力量是一种抽象的力量,它被设想为能渗透进每一件事物中,参与一切事物的生灭变化,掌控了它,就是掌握了自然规律,就是拥有了改造自然的力量……这就是自然哲学的梦想。后世自然哲学无不是被细化为不同形式、不同结构的「心灵」或「知性」,这个知性的梦想对象直到康德才被宣告为不可能的对象,知性作为力量也最终被宣告为一种有限的力量。总之,这里的思路是,引入一种强大的力量来解释一与多之间的不可协调性,来填补这个无限距离的鸿沟是无限巨大的力量。νοῦς在最原始最严格的意义上就指代这样的肯定性的力量。
在这种肯定性的无限伟力的许诺下,赫拉克利特那种「对立者相成」在此找到了替代方案。对立者在思想中是「无」,「无中不能生有」,无限者不能生有限者,而如果对立者在十分微弱的意义上具有某种有限性,从而不是「绝对的无」,只是相对有一些无性,那样它们相辅相成就不是难以理解的事情了。因为发生的不是「无中生有」而是「较小意义的有生成更大的有」,或「部分生成整体」。而哪怕巴门尼德和芝诺,都不否认部分的「有」,他们的论证和说明世都预设了其存在。阿纳克萨格拉说「存在者决不能因为分割而不复存在」(D3),便是抓到了被他们所忽略了的没有说「尽」或不能说「尽」的余地。
于是阿纳克萨格拉开始以整体的部分作为多样性的本原,他让这部分可以尽情地「小」(这里的「小」已经是「相对于整体的小」,而不是「绝对的小」,因而豁免芝诺悖论的指责)也可以尽情地「大」。这是一种可以被思想暂且承认的、总能更小的「小」和总能更大的「大」,这意味着「分割」和「结合」的无限性是可能的。接下来现象万物就可以被解释为是由整体与部分的分割与结合。为了做到这一点,他区分了两种存在物:单纯的物和复合的物。前者与巴门尼德假想的均匀的质没有区别,那么自然整体的多样性就来自后者了。复合的物具有复多的质,虽然复多,但未必需要是无限多——或者说,可以认为复合的物拥有数量上有限的(可数的)质,它由有限种类的单纯的物构成。既然如此,多样性就来源于单纯的物在种类上的多样性,而非在大小,数量上的无限性。一切有限的复合的物可以有限地分割到有限种类的单纯的物,那么可以说不同种类的单纯物是一切存在者的基本组成部分,是存在者的「种子」。1至此,「种子说」已初步构建完毕。我们可以总结其特点:①整体是不能增也不能少的;②种子的数目和体积是没有太大意义的,它只是相对于整体的一个可大可小的部分,只需要分到单纯物就停止,就能得到种子;③种子的「混合」转化为复合的物,复合的物的「分离」转化为单纯或复合的物,是一种「转化说」。
在继续完善这个说法之前,有个小问题需要注意:阿纳克萨格拉的宇宙是否是无限多样的,以至于种子也得是无限多种类的?这套在教科书上常用的想法是没有道理的:首先,没有任何文本支撑说他认为阿纳克萨格拉的宇宙的多样性是无限的;其次,即使宇宙是多种多样,其多样性也可以由有限多种子的无限多层的构成方式来满足;再次,种子的种类是否无限并不关于他的理论兴趣。因此,我认为这个问题不关键,更像是一种人为目的而做出的猜测(如,为了与恩培多克勒的「四根」刻意地区分开来)。阿纳克萨戈拉说我们不知道种子的数目,「无论用理性还是行动」应该就是指种类的数目是未知的。
继续完善这个理论,详细说明「分离」和「混合」。阿纳克萨格拉继承了阿纳克西曼德关于这两者的思想:「混合」是一种混沌状态,其中相对立者相互抵消,因此整体上并不能分辨出其中蕴含的多种多样的质。而「分离」则带来了区分……2出于已有世界的多样性,阿纳克萨戈拉认定我们的世界是处于一种分离与聚合的中间状态,他这样想象一种完全聚在一起的状态:①微小②种子数目、种类还和现在一样③种子的性质没有区分出来,气和以太占主导。可以看到,所谓「聚合」被理解为「缩放」而非「压缩」,是一种类似相对大小的收缩而非密度上的挤压。由此我们可以一贯地理解①②③,尤其是③,一个整体主要部分是白色,那么将其缩放后我们就主要地能识别出其白性,而细节就丢失了,而这是因为它相对于观察者缩小了。「抽象即缩放,巴门尼德不过是不愿一步一步地抽象出不同层次」,可以这样设想他的理解。至于「分离」,阿纳克萨格拉设想「这些东西由于重力和速度而旋转着,彼此分离开来」「重力造成了速度」「这种速度与我们生活世界的速度比,不知要快多少倍」。
这里我们看到阿纳克萨戈拉把巴门尼德与其对手放到了一起:那至高无上的「一」,不过是把一切自然都缩放到一个像素点,而朦胧不清地把握到的混沌。实际上并没有什么神秘的、绝对的抽离,有的只是一种距离上的远离。这种乐观而简单的想法拥有鼓舞人心的惊人力量,在未被诉说出的状态下被自然哲学家们身上一再被重新迸发出来,不依不饶。
「这种速度与我们生活世界的速度比,不知要快多少倍」。看起来「分离」是由于旋转运动造成的,与此同时还有一种另类的「补偿原则」在其中:运动最初是快速的,而在运动造成了空间的放大后,运动就慢了下来。他显然是同阿纳克西曼德一样,认为「分离」是损害了原始混沌状态的那种完满性,因此需要付出一定的代价。那么,究竟为何会从那种完满的状态分离出来呢?对比我的回答是:为什么不问问神奇的νοῦς呢?
νοῦς是运动的推动者,是单纯的理智,是阿纳克萨格拉拿来填充克诺赛芬尼那空洞的神躯的生动的神性。νοῦς是他的求知欲的化身,是柏拉图的必要的狂热和激情,是认识者的所是。心灵的力量就是「将其对象化」。万物随着心的跳动,按照心的节律而一步一步地被区分开:万物被山所体验,被心所摧毁,而心在这个过程中成长。巴门尼德的诗中,用真理来划分明暗的交界。阿纳克萨格拉则说,「万物不能绝对的分离,只与山完全分开」,而心则穿透了那明暗的交界,将光明带给黑暗,「知」就是「令其分化,使之清晰」,这是柏拉图的理念和亚里士多德的形式的先声。
接下来来思想「分离」和「结合」中的对立者的关系。首先,对立者的存在是个尺度问题,在最小的尺度上,彼此漫无区别,表现为气或以太。而无论放大到多大的尺度,都可以继续分割下去,所谓的单纯物,总在这分割的无限远处才能获得(或者说获得不了,只是理论的设想)。于是,实际上我们能发现的都是复合物,而且复合物中的每一个都包含了所有种类的种子,只不过其中只有占数量优势地位的种子们、同质物才表现在整体上。而其它种子则由于尺度的问题而不明显罢了,它们就像微积分中的那个无穷小量3是同样的东西。干是我们看到,「一切都包含着一切」,「一切都分有着一切」,任意的部分中都埋藏着整体,就像是某种「一叶一菩提」式的空间上的分形结构。对立者普遍地存在,只不过被折叠于某个未被发现的角落中去了。其次,在某一固定的尺度下,对立者是相互区别开来的,而且借助这区别,它们成为可感的存在。这里可以提到心灵和感觉之间的联系:心灵提出要求要看到事物的区别,推动感觉去在更细微的粒度下去抚摩过事物,感受到事物光滑表面下的崎岖。阿纳克萨格拉说:「由于感观的无力,我们才看不到真理」,又说「可见的东西使我们看见了不可见的东西」,就体现了达两者的关系。这里体现了现象世界中的「相对立者相成」。正如他所说的,「感觉由相反者相成……一切知觉都伴随着痛苦」,这痛苦便是思想中感到的缺乏,但是思想并不能做什么来消除这种缺乏,它唯一的安慰便是自己会伴随着心的跳动而坚强起来。
亚里士多德评价道,「与此前胡乱说话的人化起来,他是一个头脑清醒的人」,Hegel则评价道,「这里有一道光芒被放射出来」,因为阿纳克萨格拉切中了他们的共同兴趣:宏想就是客观存在的普遍者,就是万物中的独立而并不外在的理性,就是事物的内在形式。他们在这些找到了目的因的稚形,如果说德谟克里特把必灵贬为灵魂的聚集,那阿纳克萨戈拉则将灵魂拔高到心灵的分有者,灵魂就是个体按普患者的目的而行事的本性,动不是机械性的行为,这构造了一个目的论系统:必灵就是把自己的欲望(生观的)给对象化(客观化),然后享用它(符合),从而达到欲望的证实(目的)。这就是后来的「精神哲学」的研究领域,它的成形是在《斐多篇》中,在那里苏格拉底从νοῦς中找到了自己的太阳——照耀着一切的善。